第三章 投石問路 二、衛榮光向後任道出山西的弊端

張之洞每日天未明即起,半夜方睡,中午也不上床休息,實在累得不行了,則閉著眼睛躺在椅背上養一會兒神。他輪流在衙門裡召見山西各級官員,從兩司到道府,基本上都見到了。有的詳談一天不夠,則留在衙門過夜,第二天再談。有的談不到半個時辰,他便揮手打發走了。山西有八十多個縣,他不能在短時期里召見所有的縣令,準備今後在巡視中再一一晤談。他沒日沒夜地查閱近幾年來的文書檔案。錢糧刑名,過去他一直生疏,現在不得不硬著頭皮鑽研,不放過每一個細節。他抽空到晉陽書院去拜訪山長石立人老先生,與他懇談了一個下午。又看望了在書院里的莘莘學子。他還專程到太原城外去視察軍營,在軍營里住了兩個晚上,看士兵們操練演習,與他們在一個大鍋子里吃飯。他常常打扮成一個普通人的模樣,帶著大根在太原城裡的大街小巷蹓躂。餓了則隨便找一處小飯鋪吃飯,渴了則就近到小戶人家討口水喝。趁著吃飯喝水的機會,他詢問百姓的日常生活,聽取他們對官府的議論。這期間他又打發桑治平到晉北一帶去實地查訪。近日,桑治平回到太原,將查訪所得一五一十地作了彙報。就這樣,二十餘天下來,張之洞對山西省的官場士林、民情世風有了一個大致的了解。

前任巡撫衛榮光本來在交卸印信之後,便應離開山西赴任,但因感染風寒,暫留太原治療。張之洞家眷未來,巡撫衙門後院依然讓衛榮光一家居住,只在前院東廂房撥出幾間來供他和桑治平、大根起居。一有空閑,張之洞便去後院走走,看看衛榮光,問一問病情,也隨便聊一聊瑣事。

這段時間裡,衛榮光眼見張之洞天天如此辛勞,而幾乎絲毫不顧及自身,心裡感慨良多。他是個在官場上混了幾十年的人,,由知府做到巡撫,官場里的一切,他都爛熟於心。越到晚年,官做得越大,他的行事越謹慎,膽子越小。年初,山西巡撫曾國荃升任陝甘總督,他也由山東藩司升為山西巡撫。巡撫乃封疆大吏,地方官做到這一步,也算到頂了。苦熬三十年,終於熬到今天,也不辜負此生了。初來太原赴任的衛榮光,有一種心滿意足的感覺。他自思年紀已近花甲,並無特殊的才幹,朝中又沒有過硬的靠山,今生的最大願望便是保住頭上這顆珊瑚起花紅頂子,再過幾年平安致仕,這一生就順順利利風風光光了,上可告慰列祖列宗,下可表率後世子孫。就這樣,衛榮光在山西十個月,面對著百病叢生的現狀,他既不思革故除舊,也不想創建布新,他的治晉方略最高目標是保持平穩,不出亂子。對於以名士身分來到山西的張之洞,衛榮光並不抱信任的態度。三十年來,無論是京師中的名士,還是地方上的名士,衛榮光接觸的太多了,其中固然不乏名不虛傳者,但大多名不副實,有的甚至徒有虛名,百無一用。

冷眼觀察張之洞二十多天後,他發現張之洞與通常的名士還是大有不同。至少,他不赴宴席,不受禮品,天天起早摸黑勤於政事,便難能可貴。翰林出身的衛榮光,從小接受詩書禮義的熏陶,畢竟在內心深處還有一股道義感和責任感。他決定在離太原之前,要把自己所知的山西情況跟張之洞詳詳細細地談一談。近幾天來,衛榮光已經基本痊癒,後天就要啟程南下了。這天晚上,他來到前院張之洞的房間,向這位比自己年輕十多歲的後任告別。衛榮光主動來拜訪,這還是第一次,張之洞十分欣喜地接待。寒暄客套一番後,衛榮光開始切入正題。

「張大人,二十多天來鄙人因生病未能協助你,眼見你天天一早忙到晚,無片刻休息,內心既佩服又深覺不安。」

張之洞聽了這話,心裡略覺驚訝。這些天里生病是事實,但剛到太原那幾天,他身體好好的,也並沒有配合交卸之事。好幾次見面,張之洞剛一涉及山西的政務大事,他便含含糊糊的,語焉不詳,顯然是心存芥蒂。身為前任巡撫,衛榮光的這種態度,頗為難以理解。好在他任晉撫時間不長,插手的事也不多,具體事宜,張之洞盡可從衙門吏目那裡獲知。有些非要問衛榮光的事,他也不自己去問,而是打發有關人員去請示。兩任之間就這樣交接,雖有諸多不便,卻也沒誤大事。今夜,衛榮光主動來訪,並主動談起政事,莫非他的態度有些改變?作為前任,即使任期再短,再不管事,他的地位使得他必定比旁人要多掌握一些情況。張之洞是多麼迫切地盼望前任跟他坦誠交談啊!

張之洞雙手端起茶杯遞給衛榮光:「衛大人,請喝一口茶,權當我敬的一杯酒!」

衛榮光忙雙手接過,連說:「不敢當,不敢當。」說罷抿了一口。

「衛大人,您叫我張大人,我的確承受不起,您還是叫我香濤吧!」張之洞誠懇地說,「咸豐癸丑年,您進翰苑時,我張之洞不過是一剛中舉的少年,您名副其實是我的老前輩。」

張之洞此話不是客套。翰林是講究輩分的。這輩分不以年歲分,而以進翰林院的科別為區分。後一科的翰林例稱前一科的為前輩,對早兩科以上的人,則要稱老前輩。張之洞是同治癸亥科的翰林,比起衛榮光來,足足後了五科,叫衛榮光老前輩是理所當然的。

衛榮光聽了這話心裡高興,嘴上卻說:「你現在正是如日中天,我已成老朽,眼看就要日落西山了。」

「家賴長者,國仗老成,何況衛大人不過五十多歲,朝廷依畀之日還長哩!」探花出身的張之洞不僅奏章詩文做得好,口才也極佳,隨隨便便的幾句話,都可以說得既得體又動聽。

「這些天里,我總想請您多多賜教,見您身體違和,又不敢多打擾,每次都抱憾而返。現在您身體已痊癒,後天就要啟程離開太原,我真是依戀不舍。衛大人,您是知道的,我一來年輕,二來又初放外任,沒有一點從政經驗。我深恐有負太后、皇上重託,又怕不能為三晉百姓辦好事,對不起近千萬父老鄉親。我每天都有臨深履薄之感。衛大人,」張之洞說到這兒,雙手捧起衛榮光兩隻冰冷的手,以極為誠懇的態度說,「無論是有關山西的具體情況,還是如何做一個好的方面之員,在您的面前,我都不過是一個學子而已,請千萬不吝賜教!」

張之洞的態度令衛榮光頗為感動,他用自己的手將張之洞的雙手握了一下,表示領了這個後任的情。然後鬆開手,端起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放下茶杯後,他緩緩地說:「你的這種心情我是能理解的,我也有這個責任將山西的有關情況對你說說,只是這段時期賤體一直不適,未能如願,今夜我們好好聊聊吧!」

「我洗耳恭聽。」張之洞把座椅向衛榮光的身邊移動了一下,以示自己的誠意。

「山西這個地方,十多年前,在長毛、捻子作亂的時候,號稱完富之地,其實根本不是這麼回事。我先後在湖北、山東做過司道,對這些省比較了解,山西比起湖北等省來,真是糟糕得很。」衛榮光操著帶有豫中口音的官腔敘述著。

張之洞點點頭說:「我來到此地儘管時間很短,也已感到壓力甚大,正如面對一團亂絲,不知從何理起才好。」

「香濤賢弟,」張之洞說得那樣誠懇,衛榮光不再以「張大人」相稱,稱呼的改變使張之洞覺得彼此的關係拉近了許多。「你來的時間不久,才看到一團亂絲。時間一久,你就會知道,此地不是一團亂絲,而是一攤爛泥,易於陷進而難於拔出,至於整治,則幾乎無望。」

「幾乎無望」這四個字,令張之洞心頭一顫。

「衛大人,您說說山西的問題主要有哪些?」

「山西的弊病第一在窮困。」衛榮光慢慢地說,「歷史上,山西原本是富強之地。戰國七雄,有三個國家是從晉國分出去的。直到隋末,太原仍是全國重鎮,故有李淵父子起兵反隋,造就了大唐王國。唐朝詩文繁榮,山西文人獨領風騷,便是明證。到宋代之後,國家重心南移,明代以後都城定在北京,三晉便逐漸冷落下來。除開外部原因之外,山西的被冷落是因為自己的貧困,而貧困首先又是因為山多地少、土地瘠薄的緣故。百姓貧苦,各級衙門稅收則少,稅收一少,則捐攤就多。這捐攤便成了山西的第二個問題。」

陽曲縣那個老太婆所訴的就是捐攤苦水,桑治平從晉北回來,也說老百姓最恨的就是官府的捐攤。張之洞皺著雙眉說:「第一是貧困,第二是捐攤。貧困多半是老天爺造成的,這捐攤則完全是官府所定。我們為何不可以免去捐攤,以蘇黎民?」

「賢弟啊,你有所不知。有的捐攤可免,有的捐攤則是難以免去的呀!」衛榮光嘆了一口氣,端起茶杯。張之洞忙從火爐上提起瓦壺,親手給衛榮光斟滿。衛榮光喝了一口,接著說下去。

「山西有幾個大的捐攤,就沒有辦法免去,因為這是朝廷造成的。比如說,朝廷每年要山西解平鐵八萬餘斤、好鐵二十萬斤,這二十八萬斤鐵,包括腳費在內,朝廷只給一萬一千餘兩銀子,短缺費用三萬九千餘兩。這一萬一千餘兩銀子是乾隆初期定的價,到現在已百年出頭了。百年里,哪樣東西不是幾倍的漲價,可朝廷給山西的鐵銀卻一文未增。山西是窮省,藩庫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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