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投石問路 一、得知周武王酒爵是徐時霖的禮品,張之洞頓生反感

張之洞接過大印、王旗,做起山西巡撫已經快一個月了。剛到太原那幾天的時候,他幾乎都在酒宴上打發了。先是即將離開山西去江南任江蘇巡撫的衛榮光請客。衛榮光是前任,關於山西的一切,張之洞都想向他請教,他請客自然非去不可。席上,衛榮光說的全是不著邊際的應酬話。飯後茶室里兩人聊天,他也是東一句西一句,不得要領,張之洞很為失望。接著便是藩司葆庚請客。巡撫之下就是藩司了,今後天天要和此人打交道,他請客,能不去嗎?

圓頭圓腦的葆庚,殷勤得幾乎令張之洞難受。中午在趙氏酒樓設盛宴款待,他一個勁地挾菜斟酒,介紹山西的名酒名菜。葆庚是個美食家,說起這些來滔滔不絕,根本無張之洞插話的餘地。趙氏酒樓上的宴席剛剛結束,杏花塢的夜宴又開始了。酒酣耳熱之際汾河園的戲子又唱起了堂會。

葆庚拿起戲單硬要張之洞點戲,張之洞於此道不通,也無興趣,推託不掉,忽然想起京師皮黃有一齣戲叫《玉堂春》,說的就是山西的事。他隨手翻開戲單,果然上面有一折《蘇三起解》,便用手點了點:「就唱這個吧!」

「好,大人真是行家!」葆庚摸了摸油光水滑的下巴,笑眯眯地說,「到了山西,非聽這個戲不可!」轉臉吩咐身邊的跟差傳令立即準備。

一會兒,一個滿身紅色囚服卻嬌滴滴的青年女子,被一個化妝成三花臉的矮胖老頭,用繩索牽著走了上來。那女子唱的是山西梆子調,雖然歌喉凄楚婉轉,張之洞卻聽不明白她在唱些什麼。身旁的藩司則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個女囚犯,手掌輕輕地拍打著椅子,聽得入迷了。猛然間,藩司意識到,決不能只顧自己聽而冷淡了撫台大人,忙側過身笑著對張之洞說:「蘇三剛才這句『洪洞縣裡無好人』真是唱得好。洪洞縣裡的好人的確不多,那裡的民風至今還要比別的縣刁滑些。」

張之洞聽了這句話,覺得好笑,便說:「戲文里的這句話,真的是事實嗎?」

「真的!」葆庚一臉正色地說,「洪洞縣裡的刁民,在山西省是出了名的。過段時期空閑了,我陪大人到洪洞縣去走走,大人自然就相信了。」

張之洞笑著說:「不怕葆翁見笑,我的祖上就是洪洞縣人!」

葆庚先是吃了一驚,隨後馬上滿臉堆笑地說:「大人這是指責我,講我這句話說得不對。」

「不是。」張之洞臉上沒有絲毫笑意,「我的祖上的確是洪洞縣人。先祖張本,永樂十五年,從洪洞縣遷到直隸。先住漷縣,兩代後才遷居南皮。」

沒想到無意中的一句話竟然傷了撫台大人,葆庚嚇得頭上直冒冷汗,慌忙起身,雙手抱拳,對著張之洞直打躬:「冒犯了大人,罪過!罪過!我實在是不知道,還請大人寬恕才是。」

「坐下,坐下!」張之洞哈哈大笑,「葆大人不要在意。戲裡的事發生在明代嘉靖年間,那時我的祖上早已是南皮人了。洪洞縣的民風刁滑是那時開始的,與我張氏祖先無關。」

葆庚這才放下心來,一邊坐下,一邊大笑著,趁機沖淡剛才的窘迫。他實在捨不得眼前這個美麗的蘇三,兩隻小眼睛又重新將她盯得死死的。正在興味盎然時,葆庚突然聽到輕微的鼾聲。他轉眼一看,原來是張之洞已經睡著了。他不做聲,又去看蘇三。直到這折戲唱完,蘇三下去了,藩司才輕輕地拍了拍張之洞的肩膀。

張之洞睜開眼睛,說:「唱完了?」

「唱完了。」藩司說,「大人再點一曲吧。」

張之洞說:「不聽了,我要回去睡覺了。」

「好,不聽了,回家去吧。」葆庚傳令下去之後,又對張之洞說,「大人是喝多了點。我家有上百年的陳醋,我叫廚子為大人調一碗魚羹湯。今晚就委屈在寒舍里歇息如何?」

張之洞忙說:「那不行,那不行!」

葆庚十分關切地說:「大人,如果寶眷一道來了,我自然不敢請大人這麼晚了還去寒舍。只因寶眷未同來,大人今夜傷了點酒,倘若夜裡不舒服,我如何擔當得起!所以請大人權且到寒舍住一晚,明天一早再回衙門,決不會耽誤公事。」

張之洞聽了這話,對葆庚的關懷備至頗為感動。他自己在這些方面很粗心,難得為別人想得這樣周到,但畢竟這麼晚去吵煩人家是不妥當的。

見張之洞尚在猶豫,葆庚輕輕地對他說:「大人,我請你去,還想請你幫我鑒定一樣古董。我對這門道不通,幕友說那是商紂王用過的酒器,我不太相信。大人是有名的鑒賞家,去幫我辨識一下如何?」

張之洞有好古的癖好,世間之物,凡沾上一個古字,他便有興趣。古字、古畫自不必說,即使是一塊年代久遠的破瓦片碎磚頭,他也視為珍寶。那年,他和潘祖蔭聊天,說起炎炎夏日,以何物消遣為妙的話題。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拓古銘,讀古碑,談古泉,論古印,用古硯,檢古書,樣樣離不開一個古字。聽說是商紂王用過的酒器,張之洞眼睛一亮,倦意立消:「好!到府上去看看。」

葆庚歡喜無盡,立刻傳令備轎。兩頂綠呢大轎被前呼後擁地抬進了藩司衙門。一進大門,張之洞便迫不及待地要葆庚把古董拿出來。

葆庚說:「大人稍坐一會兒,喝點魚醋羹吧!」

張之洞說:「不必太麻煩,我的酒已消了。」

「嘗嘗味吧!」葆庚說,「寒舍的魚醋羹不僅醒酒,而且味道奇佳。」

一會兒,僕人送來兩小碗湯。葆庚親自端了一碗遞給張之洞,然後自己也端了一碗。張之洞喝了一口,又鮮又酸,味道真正美極了。他連喝三口,只覺得滿肚子酒氣全部消去,精神頓時振作起來,猶如睡了一頓安穩覺剛剛醒來似的。他連連誇道:「好湯!好湯!」

葆庚說:「只要大人喜歡,我今後常常給大人送點去。」

張之洞忙說:「那太勞神了。今後我叫廚子到府上來學,只要你的廚子能把這手絕活傳給他就行了。」

葆庚說:「要是別人來學,我的廚子是絕不傳的,大人的廚子當然例外。」

喝過了湯,葆庚這才把古董拿出來,又特地吩咐多加幾根蠟燭,把客廳照得亮如白晝。張之洞接過古董細細地鑒賞。這古董大約有五六寸高,三隻腳托起一個魚肚式的容器,容器的一端高高翹起,如同雀兒的尾巴。另一端是一個斜斜的槽子,中間的一段肚子較大。在肚子與尾巴之間有兩根寸把高的小柱子。熟悉古代器物的人一看就知道這是古代一種名叫爵的酒器。

「這是爵。」張之洞指著古董對葆庚說,「是商代很流行的一種酒器,酒裝在中間的肚腹中,手提著這兩根小柱子,手一偏,酒就順著斜槽流入口中。」

葆庚興緻十足地托起爵,照張之洞說的在嘴邊試了一下,說:「這樣喝酒真有意思,這爵肚腹大,怕可以裝下四兩酒。」

張之洞說:「這一種比較小的。大的爵,武將喝的,可以裝得下一斤多酒。」

葆庚說:「一爵酒還沒喝完,先就醉了。」

「不會醉。」張之洞以一種行家的口氣說,「那時候的酒都是果子釀造的,沒有現在的酒烈。王侯們一天到晚在酒池肉林中過日子,如果酒像現在的烈,那能喝得多少?」

「還是大人學問大。」葆庚笑著說,「我看戲時,常見台上古人喝酒,從晚上喝到第二日天亮,心裡納悶:怎麼有這大的酒量?聽大人這麼說,我心裡明白了,原來那時的酒是果子釀的。果子酒我也可以從早喝到晚,又從晚上喝到天亮的。」

張之洞再次從葆庚手裡接過爵,細細地研究起來。

葆庚說:「幕友說,這是商紂王用過的,大人看是不是?」

張之洞將爵上下左右仔細地看了幾遍,然後以堅定的口氣說:「這不是商代的,這是西周初期的。」

「大人從哪裡看得出不是商朝而是周朝的?」葆庚湊過去,一邊看爵一邊問。

「商周的差別在這裡。」張之洞用手指著爵表面上的紋飾說,「你看,這是條雙頭龍。從現代出土的商代爵上,還沒有見過這種紋飾。商代爵上的紋飾多為魚、龜、鳥、馬、夔、饕餮、虯、鳳等等。也有龍紋飾,但都是一個頭,沒有兩個頭的。只有周朝初期出土的爵,才開始出現雙頭龍紋飾。所以,這隻爵應是西周初期製造的。」

「大人的學問了不起!」葆庚從心底里發出讚歎,稍後一會,他又說,「周在商之後,如此說來,這隻爵的價值就要低一些了。」

「不!恰恰相反,這隻爵的價值要比商爵高得多。」

「為何?」葆庚又喜又疑地問。

「商朝末期,風氣奢靡,從宮廷到各級官衙,都終日沉浸在酒色之中,終於害得商朝滅亡了。周武王鑒於此,在立國之初便大力禁酒,並禁止酒器的製造。故商代的酒器極多,而西周初期的酒器極少。物以稀為貴,故這隻爵的價值要比普通的商爵高得多。你這是哪裡來的?」

「這是去年陽曲縣令徐時霖送的。」葆庚誠懇地對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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