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燕山聘賢 五、來到山西的第一天,張之洞看到的是大片大片的罌粟苗

第二天,張之洞與桑治平約定,半個月後在京城相會。

回到京師,張之洞立即被煩雜的應酬所包圍:清流黨人的宴請,張佩綸、陳寶琛、寶廷等關係最為密切的老友的懇談,翰苑同寅的相邀,山西籍京官的戲酒,弄得他天天神志紛雜,疲憊不堪。他極不情願應付這種場面,但出任巡撫乃天大的好事,請宴的這些人又都是多年的老朋友,怎麼能推辭呢?

山西在北京城裡的幾家大票號的老闆,聯合在前門外大街最有名的一家羊肉館、乾隆皇帝當年駕臨過的南恆順擺下十桌酒席,三天前便給張府送來了尺余長的燙金大紅請柬,並邀集一批巨賈名流作陪。張之洞接到這份請柬後十分為難。前些日子那些宴請,雖說也包含著明顯的功利目的,但畢竟還有一份溫情脈脈的舊時友誼在內。這些票號老闆,過去與他沒有絲毫往來,說得上「情」和「誼」嗎?倘若不是外放山西巡撫,他們會獻出這份濃烈的殷勤嗎?這不是露骨的討好巴結,能說是什麼呢?剛剛戴上珊瑚紅頂的清流名士,厭惡地將這張大紅請柬甩在地上。

這時,從古北口趕來的桑治平剛好踏進張之洞的家門,笑著說:「發誰的脾氣哩,把這好的燙金帖子扔到地上。」

「仲子兄,你來了!」見桑治平提前兩天來到京師,張之洞很高興,忙親自接過他的行李包,說,「是山西一批票號老闆聯合請我的客,我才不要他們巴結哩!」

桑治平彎腰拾起帖子,將上面的名單掃了一眼,說:「這都是一批財神菩薩呀,你去山西做巡撫,沒有他們的支持可不行。」

一句話提醒了張之洞:是的,此去山西,天天要和錢糧打交道,怎麼可以再像過去那樣清高,不理世俗呢?但張之洞心裡實在是不願和這些惟利是圖、姦猾成性的錢莊老闆打交道。他望著桑治平說:「這餐飯我實在不願意去吃,你說怎麼辦?」

桑治平說:「飯不去吃可以,但不能掃他們的面子,你日後用得上他們的時候多啦!」

他思忖一會兒說:「泰裕票號是實力最強的錢莊,他的老闆孔繁崗經商有道,是山西票號老闆們的領袖。他的名字排在第一位,顯然這次宴請是他發起的。他的面子你一定要買。你不妨給他寫一封措辭委婉的信,就說深謝諸位的好意,只因日內要入朝向太后、皇上陛辭,不能分心外騖。此次承乏貴鄉,尚望多多惠顧,明年我們在太原再共飲一杯吧!」

張之洞笑著說:「還是你這個辦法好,飯沒有去吃,人也沒有得罪。」

第二天,泰裕錢莊的大掌柜親自來到張府,送上一張萬兩銀票,還有孔繁崗一封「權當程儀,萬望笑納」的極盡謙卑客氣的親筆信。

還沒離開北京,賄賂就已經開始了,張之洞不得不佩服桑治平的先見之明。按照他的脾性,真想當面撕毀銀票,把來人轟出去。不過,桑治平昨天說的話十分有道理,的確不能那樣對待這些財神菩薩,看來桑治平有這種內方外圓的處事才能。張之洞把這事交給他,要他代自己全權辦理。

約半個鐘點後,桑治平笑眯眯地走進書房,對張之洞說:「事情辦好了。」

「你是怎麼打發他們的?」

桑治平說:「我對泰裕大掌柜說,孔老闆的盛意心領了,但程儀不能接。因為朝廷已經發下,再收別人送的程儀,便是嫌朝廷的程儀發少了,對朝廷不恭。這一萬兩銀票請璧還給孔老闆,說不定今後會遇到意外的短缺,那時再來向孔老闆討。泰裕的大掌柜聽我這樣說,很滿意地收回銀票,並說,今後若有用得上泰裕票號的地方,張撫台儘管吩咐。」

張之洞說:「這樣最好。你想得周到,今後是會有不少公益事,要那些財神爺出錢的。」

桑治平說:「這些事太煩神了,我給你掛個免戰牌吧!」

桑治平拿起紙筆來寫了幾個字:打點行裝要緊,一切應酬謝絕。他問張之洞:「把它貼到大門口去如何?」

張之洞說:「行。有關啟程的許多事宜,我們得安安靜靜地考慮了。」

按照通常的規矩,新任巡撫踏入本省境內的第一天,要舉行一個隆重的歡迎場面,一位道員級的官員受現任巡撫的委託前來迎接,然後坐上八抬大轎慢慢行走,沿途宿在官方設立的驛站里。每路過一個縣境,該縣的知縣必到交界處恭迎。沿途一切,皆由前來迎接的官員安排,新任巡撫不用操半點心,坐在大轎里閉目養神,或沿途看風景,優哉游哉。有的接待官員為討歡心,甚至在半途上,還會悄悄地讓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進轎來,陪著巡撫大人說話解悶。幾乎所有的新巡撫,都是這樣一路舒舒服服地來到省城,然後在巡撫衙門裡接過前任交上的大印、王旗,開始正式視事。

桑治平建議張之洞不這樣做,而是來個微服私訪。這是個好主意!張之洞在童年時代就聽說過不少微服私訪的故事。在老百姓的心目中,能夠微服私訪的官員都是好官。現在輪到自己來做一方大吏了,正好親身嘗嘗微服私訪的味道,尤其是未到任之前更好。整個山西省,眼下無一人認識你,正好藉此良機多訪訪下情。上任之後再要微服訪查,多少有些障礙。

他將北京的家和仁梃、準兒,都交給長子仁權夫婦和女僕春蘭等人照管,待山西那邊一切安頓妥帖後再接過去。冒著暮冬的寒風大雪,張之洞帶著桑治平和大根離京上路了。

張之洞和桑治平都著青布棉長袍,外罩一件厚羊皮馬褂,看起來就像兩個年關將近回家度歲的塾師先生。大根則短衣綁褲,一副下人打扮。為防意外,他在腰間扎了一根鏈條。這根鏈條是他父親留下的,精鋼打就,細細的有八尺長,剛好在腰上圍三圈。危急時,它是極好的防身武器,揮舞起來,三五條漢子近不得身。平素,又可當繩子使用。出遠門時,大根總是帶著它,圍在腰間,外褂一罩,誰都不知道。

三個人雇了一輛騾車,順著直隸官馬大道南下。一路上或談詩書掌故,或談眼中所見的民風,說說笑笑,曉行夜宿,倒也不覺勞累。大約走了半個月,這天傍晚,三人來到直隸和山西的交界處娘子關。

娘子關屬山西平定縣。這一帶地勢高峻,山嶺連綿,惟有此處低洼,形成一條較為平坦的大道,可供車馬通行,如同咽喉一般,扼控著山西與直隸兩省的往來。自古以來,此處便築關設卡,成為兵家必爭之地。唐高祖李淵在太原府起兵反隋,委派女兒平陽公主帶一支女兵駐紮於此。娘子關一名,便由此得來。

張之洞久聞娘子關大名,然從未來過。他對桑治平說:「上次在古北口,你說你十多年前也是由此處進的山西。」

桑治平說:「是的,由京師到太原,只有這一條大路。我當時也是由此進山西的。」

「那你是舊地重遊了,明天給我們當個嚮導吧!」

第二天一早,三人穿過娘子關,進入平定縣。桑治平笑著對張之洞說:「從此刻起,我們就進入了你的領地,變為你的子民了。」

張之洞也笑著說:「還沒有接過大印、王旗哩,我還管不了這塊土地。」

大根說:「趁著這幾天還未接印,四叔你多走些地方,一接過印,就沒有自在工夫了。」

張之洞感嘆:「大根這話說得對,一入官衙,則身不由己。」

桑治平說:「所以我一生不做官,沒有管束,倒也自由自在,痛痛快快的。」

三人一邊說,一邊來到內城下。

桑治平說:「登娘子關都是從內城門上,外城門不能上。」

大根笑道:「山西人自私,修了個關樓,只能讓本省人上。」

張之洞說:「大根這話錯了。自古設關,都是為著防備別人的,當然外面不能上,只能從裡面上。」

娘子關樓不高,大家很快便登上了樓台。樓台上有幾個守關的兵丁。通常時候,關樓任遊人上下走動,兵丁並不過問。

張之洞在樓台上信步走著,遙望娘子關內外形勢。這裡果然是晉冀兩省的天然分界處。關樓南北均是一眼望不到邊的蜿蜒山嶺,猶如一道屏障般地把華北大地分成兩處。關樓北側的桃河,水流湍急,氣勢奔放,給娘子關增添無限風光。

張之洞對站在一旁眺望遠方的桑治平說:「此地形勢,真是險要無比,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說得一點都不錯。」

「是的。」桑治平說,「所以當年李淵造反,派一隊娘子兵把守此地,關外的數萬隋兵就是進不來。」

「戰國時代,韓、趙、魏三家都是強國。我今天登上娘子關,看關西山河,的確有一股雄奇之氣。但為何這幾十年來,山西卻貧瘠不堪呢?」張之洞望著桑治平問道。

「這就是要你撫台大人前來解答的問題喲!」因張之洞提到了韓、趙、魏三國,桑治平突然想起一個比娘子關更有意思的去處。「香濤兄,當年趙氏孤兒,你知道被藏在哪裡嗎?」

那還是三晉未曾分離的時候,晉國大夫趙朔被晉景公殺害。趙朔死前將遺腹子託付給門客程嬰,程嬰以自己兒子的一條性命換來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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