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燕山聘賢 四、出山前夕,桑治平與張之洞約法三章

張之洞坐在大根駕駛的騾車上,沿著京師通往塞外的千年古道,經過兩天的搖晃顛簸,於午後到達古北口。張之洞在北京住了十多年,還從沒有到過這裡來。他環顧一眼四周,果然地勢險要。

綿延四百餘里的燕山山脈,從這裡發源。它在發源處便奇峰陡起,偏又在此處生就一道大峽谷。峽谷兩邊山坡峻峭,彷彿造化為方便下界芸芸眾生,讓他們有個南北通道,而用神工鬼斧劈開似的。兩邊山坡都是堅硬的岩石。石縫裡頑強地生長著各種樹木,有低矮密集的灌木叢,也有高聳雲霄的樟楠松柏。傳說為秦始皇時代建築,明代重修的古長城基本上保存完好。它像一條不見首尾的巨蟒,在古老的燕山山嶺上緩慢地爬行,一會兒騰空躍起,一會兒俯首低徊,給這處千年古隘壓上了沉重的歷史重荷,也給它增添了動態的生機和情趣。古老的關樓依然雄峙著,顯得威嚴勁挺。

由於山高路窄,行人稀少,這裡顯得格外的安靜幽深。剛過午後不久,太陽便看不見了,一切都罩上一層灰黑的色彩。岩石是灰黑的,樹木是灰黑的,古長城是灰黑的,附近星星點點的民居是灰黑的,連廢置多年的行宮也是灰黑的。關內關外,充塞著一股濃厚的肅穆氣氛。古北口真是一座禁衛京師的神奧難測的險要關隘。

張之洞正在佇足神思的時候,有一個人已走到他的身旁,笑著向他打招呼:「香濤兄,說來就來了!」

張之洞回頭一望,站在旁邊的正是桑治平。他高興地說:「正要向人打聽你的家,不想你就來了。你怎麼這樣巧就遇到了我!」

桑治平說:「你道古北口是京城?這裡不過巴掌大的一塊地方,芝麻大點的事立即全古北口就都知道了。聽鄰居說,有一個官員模樣的人,從京師坐騾車來,在關口停下,四處觀看。我想十有八九是你。」

「那你接到我的信了?」

「前天就接到了。」

桑治平說著,一邊又與正在照料大青騾的大根親熱打著招呼,轉過臉來對張之洞說:「到家裡去吧,就在前面。」

張之洞主僕跟著桑治平,來到一座宅院門前。一道泥築的圍牆,圍出一個寬敞乾淨的四合院來。桑治平指著大門說:「請進吧,這就是寒舍。」

張之洞邁進門檻。正面四間是坐北朝南大瓦房,兩廂六間側房均為高梁秸蓋頂,庭院里有一大塊種著蘿蔔、大白菜的菜地,一群雞鵝在菜地邊嬉戲。四合院里洋溢著濃郁的農家氣息。

桑治平將張之洞帶至正房邊,指著右側的一間房說:「這是我的書房,我們就在這裡說話吧!」

坐下後,張之洞見書房左邊牆壁邊擺著一長條書架,上面整齊地放著百餘冊書籍。比起張之洞的書房來,桑治平的書大概不及十分之一。書架旁邊懸掛著一張條幅,上面寫著:

夫大丈夫能左右天下者,必先能左右自己。曰:大其心究天下之物,虛其心受天下之善,平其心論天下之事,潛其心觀天下之勢,定其心應天下之變。

左下角有一行小字:柴廣恭錄明誠意伯劉伯溫先生語。

張之洞面對這張條幅沉吟良久,心裡想:宇宙間從大的範圍來看是天下,從小的方面著眼即吾心,這二者其實是一回事。想左右天下,必先得左右自心。劉伯溫是個大智者。他回過頭來問桑治平:「聽說柴廣是你的岳丈,柴家是柴榮的後人,是這樣的嗎?」

桑治平說:「你怎麼知道柴廣是我的岳丈?」

張之洞說:「我的一個布衣朋友前幾天特地來古北口拜訪過你。他叫吳秋衣,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那是個很有趣的人。」

「他在我的面前竭力推舉你。」

「他怎麼推薦我的?」

「他說你有管仲、樂毅之才。」

桑治平笑了起來:「我怎麼可以跟管、樂相比,一個江湖流浪者而已!倒是柴家的確為柴世宗的後裔。可惜也早已沒有鐵券丹書,淪為平民百姓了。」

說話間,側面牆壁上一幅水墨畫又引起了張之洞的注意:莽莽蒼蒼的燕山上,起伏著蜿蜒曲折的萬里長城,古北口高聳於畫面的左下角,雄偉的關樓凌空矗立,俯視著一望無際的關東大平原。

看到這幅畫,張之洞猛然想起醇王的囑託來。

「醇王爺聽家兄說過,兄台長於繪事,想請你為王府畫一幅古北口中堂。我看這一幅就很好,請你照這個樣子再畫一幅如何?」

提起醇王,二十年前密雲縣深夜拘捕肅順的那一幕,又浮現在桑治平的腦子裡。他本想斷然拒絕,但又怕張之洞難堪,便說:「這幅畫是好幾年前畫的,近年來我一直未拿過畫筆,技藝生疏了。過兩年吧,待我活活手後再畫吧!」

桑治平的那一段歷史,張之洞並不知道。他想這大概是出於文人的清高吧,他不願隨便給王府送畫,以避巴結之嫌,這也是可以理解的,遂笑著說:「好吧,這事以後再說。」

柴氏進來,向張之洞問好後,請他到廳堂吃飯。桑治平的獨生女燕兒也同桌吃。雖是山村野外,無京師的豪華闊綽,卻比京師的菜蔬新鮮爽口,尤其是幾碗燕山野味,則更是城裡所吃不到的。一頓晚飯吃得大家興緻極高,張之洞與桑治平的家人也顯得親切隨便了。

吃過晚飯後,桑治平陪著張之洞遊覽了古老的關樓和前朝的行宮,又細細地看了看這段長城的建築。掌燈時分,二人重回書房,開始談及正題。

桑治平說:「接到你的信,知你蒙特別聖恩,擢升山西巡撫,先要向你賀喜。」

張之洞說:「不瞞老朋友,久屈翰苑,突然得到外放一方的聖命,我自然是興奮而深懷感恩之情。只是巡撫地位雖尊,卻也擔子沉重,不比在京師做言官史官,到底只是寫寫說說,不負實際責任。因此,奉命至今,心裡一直未曾安妥過。早就想來拜訪你了,只是因故延遲了時日。」

桑治平用心傾聽著張之洞的話,聽得出說的都是實話。他說:「誠如你所說的,一省巡撫的確擔子沉重,它直接關係到百姓的切身利害,要辦的都是有關國計民生的實事,不是能言善辯、引經據典就可以解決得了的。」

張之洞點點頭說:「你說得對,我所缺的正是辦實事的經歷。過去雖做過湖北、四川兩省的學政,那也還只是與書籍和士人打交道,錢糧刑名這些經濟大事並未著邊。你曾在家兄身邊做過多年幕友,富有經驗,我很想能隨時得到你的點撥。我也不繞圈子了,開門見山說吧,我這次到古北口,就是來敦請兄台出山,隨我去太原,幫幫我的忙如何?」

桑治平端起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繞開張之洞的所問,說:「前些日子我收到青帥從南皮發來的一封信。信上說你已蒙擢升,或將實授侍郎,或將外放巡撫。」

「噢!家兄這麼快就把我的事告訴你了。」張之洞頗為驚訝,「家兄信上還說了些什麼?」

「青帥信上說,」桑治平放下茶杯,「若實授侍郎則罷了,若外放巡撫,則希望我能為你佐幕。」

「你看,我們兄弟倆想到一起了。」張之洞懇切地說,「仲子兄,請你務必幫幫我的忙。」

「我能幫你做些什麼呢?」桑治平面色凝重地思索著。

「你可以做我的幕府總文案。當然,這個職位事情多,煩雜,不一定會適合你。要麼,就不負任何實際責任,就作為我的朋友在衙門裡住著,幫我出出主意,噹噹參謀。不管你選擇哪種身分,我都按山西巡撫衙門前一任總文案的薪銀髮你雙俸,保證你一家老小無衣食之虞。」

桑治平笑了笑後說:「我並沒有和你一起辦過一件實事,平時所說的,都只是嘴上功夫。常言說得好,說的容易做的難,你憑什麼就這樣相信我?」

張之洞認真地說:「憑我們交往時我對你的了解,憑家兄對你的信任,也憑這次與你素昧平生的吳秋衣的舉薦。」

桑治平聽了這句話後,心中頗為感動。士為知己者死,就憑著這番真誠的相知,就值得出去幫幫他。

桑治平端起茶碗來不做聲,慢慢地喝了幾口茶,放下茶碗後,從從容容地開了口:「大清國曾有過康、雍、乾三朝的興旺時期,祖孫三代加起來有一百三十多年之久,可比漢唐的文景、貞觀、開元、天寶,而為期之長,又要過之,實為難得。但自從嘉慶初年白蓮教鬧事以來,朝野就再也沒安定過,國勢頹敗的趨勢,從那以後,再也不能遏止。特別是道光二十年鴉片之戰以來,戰火不息,國無寧日。先是太平軍在廣西起事,一直打到江寧,十三四年間朝廷和太平軍打來殺去,把個錦繡江南毀得如同廢墟一般,這中間還雜夾著天地會、三合會、捻子等一起鬨鬧,直到同治七年捻子全部平息之後,才算透過一口氣來。但西北一帶回民的騷亂卻並沒停止,等到前幾年左宗棠的大軍從關外班師回朝,西北的亂事才可謂勉強止住。看起來西北一隅之亂不關中原大局,其實,源源不絕的糧餉都是從中原運過去的,在西北打仗,與在中原相差不多。這中間還夾雜著一個英法聯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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