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流砥柱 十一、附子一片,請勿入葯

第二天下午,刑部尚書潘祖蔭奉到聖旨,他展開恭讀:

潘祖蔭細細地研讀上諭,體味旨意。聖旨上講的是值班護軍毆打太監,否定太監兵丁互相口角一說,口氣嚴厲,要重辦護軍及其統領。太監屬內務府管,午門護軍屬步軍統領衙門管,按理應是刑部會同內務府和步軍統領衙門一道審辦,但聖旨既否定護軍統領岳林的上奏,排除護軍統領衙門的參與,且已申明嚴懲護軍。顯然,聖意非常明確,此事責任在護軍,太監無過,刑部應當遵照這個意思去辦理。倘若是一個普通的只會奉旨辦事的刑部尚書,按此去辦就行了,保證能得到符合聖意的嘉獎。但清流黨的第二號首領不是一個這樣的人。

中國歷史上曾有過不少太監把持朝政,干預國事,造成禍亂的現象,鑒於此,歷朝正直的大臣都主張對太監要從嚴管束,自己也從不與太監交往,明智的君主也知道整肅內宮的重要。滿人人關之初,是一個興旺發達的時期,順治帝曾為此專門鑄造了一個十三衙門鐵牌。

十三衙門即清初管理太監的機構。這個鐵牌上明文規定:「但有犯法干政,竊權納賄,囑託內外衙門,交往滿漢官員,越分擅奏外事,上言官吏賢劣者,即行凌遲處死,定不姑貸。」這條規定後來便成為整個清代禁止宦官干政的家法。相對於前代而言,清代在抑制宦官干政這一點上做得還是比較好的。首先破壞這條家法的,便是那位敢於藐視祖制的葉赫那拉氏慈禧太后,安得海出宮被斬後,她並沒有吸取教訓,改過自新,而是繼續重用太監。梳頭太監李蓮英這幾年就甚得她的寵信,去年已升為五品大總管了。

慈禧為何重用太監呢?野史上說,作為女人,慈禧喜歡那些閹割不幹凈的太監,因為他們身上還殘存著男人味。這種說法是想當然的。慈禧重用身邊的太監,其實也和歷代男性皇帝一樣,是因為她相信太監是自己的私人,可靠,尤其是利用他們來辦一些不能公之於眾的事情,最為穩當。

對於慈禧的這種行徑,朝廷中正派的官員們私下都有些議論,特別是那些激進的清流黨,更是對此痛惡不已。

憑直感,潘祖蔭覺得這樁鬥毆案,必定是太監失理在先,而慈禧又聽信了太監的一面之詞,借聖旨來發泄自己的滿腔怒火,同時也要借處理此事來樹立自己至高無上不可侵犯的權威。為了證實自己的分析,他親自提訊已被拘捕的玉林、忠和和祥福。提訊的結果,他的分析得到證實。

但內務府大臣恩良則要堅決按旨辦事。審訊不審訊都無所謂,玉林等人的陳述他根本就聽不進。作為內宮主管,恩良的這種態度是不難理解的,這是因為他不但要維護屬於自己管轄的太監們的利益,他更要藉此討好巴結他的頂頭主子——兩宮皇太后。在這種職務的官員眼中,向來是沒有什麼原則和國家的概念的。面對著這種棘手的案子和尷尬的局面,才華過人的潘祖蔭頗感為難。思索再三,他決定採取投石探路的方式。

第一步先上一折,將提訊玉林等人的情況上報。摺子上詳細記錄玉林等人的口供,試圖讓兩宮太后了解事情的另一面,希望她們在兼聽之後能變得明白起來。潘祖蔭請恩良會銜,恩良拒絕,他只得單銜上奏。幾天後,他奉到硃批:不可偏聽一面之詞,應從嚴從速審結此案。太后們接過潘祖蔭投過的「偏聽」之矛,反過來又投向潘祖蔭本人,弄得這位刑部尚書哭笑不得。

無奈,潘尚書只得採取各打五十大板的和稀泥的辦法,擬了一個懲處方案:護軍這邊,其頭目玉林責任較大,杖五百,罰去月俸三個月,祥福、忠和各杖五百;太監這邊,其頭目李三順責任較大,交內務府慎刑司責打五百,罰去月俸三個月,二愣子、小勾子各責打五百。

疏上,硃批責備刑部偏袒護軍,對玉林等人懲罰過輕。

潘祖蔭氣憤了。他在刑部衙門裡發牢騷:「既然刑部處置不當,皇上自己聖心獨裁好了,何必要借我們的口來說話!」

滿尚書文煜生怕因此得罪太后而丟掉頭上的紅頂子,他勸潘祖蔭:「伯寅兄,何苦為幾個護軍惹太后生氣。太后說輕了,咱們再加重點。」

文煜自作主張重新判決:玉林從重發往吉林充當苦差,祥福從重發往駐防當差,覺羅忠和從重圈禁三年。他也不給潘祖蔭過目,便以刑部的名義第三次上奏。

三天後,上諭下達:

對護軍處罰之重,對太監偏愛之深,不僅令潘祖蔭憤慨,令文煜意外,也令闔朝大臣不滿。連日來,六部九卿的官員們紛紛私下議論:明明是太監虧理在先,為何只指摘護軍一方?明明是太監、護軍相互毆打,為何單說護軍毆打太監?護軍盤查,乃職守所在,即使出現毆打之事,也不可處以如此重的懲罰。革去護軍,已屬不輕,消除旗檔,聽之可駭,還要加上充當苦差,遇赦不赦,這一輩子永無出頭之日了。這種處罰,比打劫行兇還要重!尤其是忠和更慘,一個紅帶子居然被圈禁五年,而所犯之罪僅僅只是打了太監。這叫人如何能服氣!至於這背後的原因卻是再明白不過了:因為李三順是奉慈禧太后之命出宮的,打狗得看主人面,玉林等人可惜年少不知此中關係!

奉行職守的遭到嚴懲,違反宮禁的反倒無事,今後誰來遵制,誰來守責?官員們哀嘆:門禁必將漸成虛文。國家法紀不受重視,主子身邊的太監可以仗勢藐法,於是官員們又哀嘆:如此下去,前朝宦官干政的故事再將重演,大清朝的朝政從此將多事了!

狀元出身時任工部尚書的翁同龢很想為此事上個摺子,提醒太后要杜防貂璫之弊。一天深夜,翁同龢來到好友協辦大學士軍機大臣沈桂芬的府上,探探他的口風。翁同龢想,如果他和自己一樣的看法的話,便和他會銜上奏。

朝中官員的擔憂,也是沈桂芬的擔憂,但他卻不願上折。

沈桂芬對翁同龢說:「遞摺子給太后,這不明擺著是披龍鱗、捋虎鬚嗎?我六十多歲了,又多病,還能活得幾年。壽終正寢,得個好謚號,便是此生最後的希望了,犯不著為幾個護軍去觸怒太后。老弟,我也勸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國家也不是你我二人的。她皇太后心中都只有自己個人,不把國家當一回事,我們多操這份心做什麼!」

這話也說得有理。翁同龢的摺子也便不上了。

滿朝文武大臣大多數採取的也正是翁同龢、沈桂芬的態度,只在嘴巴上說說而已,對於這場皇家與部曹的鬥法,誰都不想參與。但翰林院有幾個書獃子與眾不同,他們卻敢於頂風逆浪,要為公理和正義去爭鬥一番。

這天午後,應陳寶琛之約,張之洞來到陳府。此時正是隆冬季節,天寒地凍,京師猶如置於一個大冰窟之中。陳寶琛夫婦都是福建人,十分畏寒,初冬開始便天天把火爐燒得旺旺的,一到陳家,張之洞彷彿有踏入春天之感。特別是客廳桌子上擺著的那幾盆福建特產——水仙,更是為房間裝點著濃郁的春意。

張之洞端視著這幾盆可愛的植物,只見那密密叢生的蒜條葉,一根根筆挺筆挺地向上奮進,黃綠色的葉片里飽含著蓬勃生機。許多葉片的頂部都結著花蕾,有幾個花蕾提前綻開了,淡黃晶亮的花瓣笑融融地面對著窗外的枯枝敗葉、寒山瘦水。在眼下百花凋謝的殘冬,這幾盆南國水仙給冷寂的寰宇帶來多少溫馨,多少生氣啊!

正在張之洞凝思遐想的時候,張佩綸也應約走進陳家的客廳。

「香濤,你先我一步了!」張佩綸對在水仙花面前出神的張之洞大聲打著招呼。

「你看這花開得有多好!」張之洞抬起頭來對張佩綸說。正在這時,陳寶琛出來了。他又笑著對陳寶琛說:「你們福建怎麼有這麼好的冬花?」

「這是我們福建地氣好的緣故。不只水仙,還有福橘、龍眼,都比別省的要好。」陳寶琛頗為自豪地說,「你這麼喜歡水仙,我送你一盆吧!」

「也要送我一盆!」張佩綸直接索求。

「好,一人一盆。」陳寶琛爽快地答應。

三人坐下,喝著陳府的福建特產烏龍茶。

急性子張佩綸先開口:「弢庵,你把我和香濤召來,是不是為了午門鬥毆事?」

「正是,正是!」陳寶琛說,「前些日子,一個名叫劉振生的瘋子冒稱太監,從神武門進了內宮,險些造成大禍,神武門護軍也只是革職而已。這次太后為了自己的面子,可以不顧家法,不顧國紀,給午門護軍這麼重的懲處。這樣的大事,滿朝文武沒有一人遞個摺子主持公道,大清豈不要亡了嗎?」

「看來弢庵要上摺子了,有意把事情說得這等嚴重,好像大清就他一個人在支撐似的。」張佩綸打斷陳寶琛的話,笑著對張之洞說。

張之洞也笑了起來:「且聽他說完,看他是如何砥柱中流,力挽狂瀾的。」

「看來這大清是要靠我一人支撐了!」陳寶琛故意這麼說,他是想藉此刺激一下這兩位一向勇於言事的清流好友,希望他們也幫襯幫襯。「我關在家裡整整想了三天,擬了一道摺子,特為請你們來,幫我參謀參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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