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流砥柱 七、前四川學政為蜀中父老請命

為了談話方便,張之洞把何燃、黃奇祥也接到自己家裡住,夜晚和楊銳一道擠在小客房裡。張之洞和他們一連談了三天話。三個川中學子對他們心目中德高望重的前學台大人,詳詳細細地述說東鄉一案的冤情,述說朝廷對此案的不當處理後東鄉農人的憤恨和省垣士紳的不平。又說,若此次再得不到公平處理,四川的人心將難以安定,其後果當不可預測。何燃、黃奇祥都有親人在此案中罹難,切膚之痛使得他們更加情緒激昂,說到傷心時甚至嚎啕大哭,涕泗滂沱。張之洞的心情十分沉重。王夫人間或也坐在一旁聽聽,民間的疾苦常常令她黯然淚下。

前些天,何燃、黃奇祥搬出了張府,仍住到原借居的地方,他們和楊銳一起在京師四處活動,將東鄉的冤案遍告官場,以便取得更多人的同情和支持。張之洞則在書房裡苦苦地思索著,如何來寫這道奏章。

這是道棘手的奏章,棘手之處很多。

首先,它要推翻已經定了五年之久的舊案。案子翻了,便意味著原判錯了,這便要牽涉到很多人:既有朝廷方面的,也有四川方面的。朝廷方面,處理此案的吏部、都察院的那些官員都還在原來的位子上,他們會認錯嗎?四川方面,當時的總督文格雖免了職,沒過兩年又調到甘肅做藩司。據說此人人緣最好,關係最多。弄到他的頭上去,今後好收場嗎?

其次,棘手之處還在於要否定去年恩承、童華的複審。無疑,這既要得罪兩位朝中大員,又要得罪丁寶楨。恩承、童華都是資格老、羽翼廣的前輩。尤其是恩承,正經八百的黃帶子,據說辛酉年的變局中,此老還是有功之臣,連慈禧都從不對他發脾氣。這樣的人開罪了,日後隨便扔只小鞋給你穿,你受得了嗎?還有那個丁寶楨,也的確不是一個平庸人物,張之洞對他懷有三分敬重,也有三分畏懼。他連安得海都敢拘捕斬殺,若與他結成對頭,他會和你善罷甘休嗎?

第三,這又是一個抗糧的案子。完糧交賦,自古以來,就是做老百姓的天職。沒有百姓的糧賦,朝廷吃什麼?官府吃什麼?八旗綠營吃什麼?國家缺了糧賦,還能維持得下去嗎?盤古開天地以來,哪朝哪代不是把向百姓征糧征賦當作頭等大事來做!同樣,也把百姓的抗糧抗賦當作頭等大案來鎮壓。抗糧,這是個多麼可怕的罪名!聚眾抗糧鬧事,簡直如同反叛,鎮壓討伐,理所當然。殺一儆百,鎮壓東鄉的目的,就是要穩住整個四川,甚至全國。這個道理是明擺著的,丁寶楨的話並沒有錯,身為朝廷命官的張之洞也知道此中的關係。

那麼,東鄉這個案子就不要去翻了?抑或是自己不去插手,讓別人去做?

張之洞背著手在書房裡緩緩地踱來踱去。夫人親手端來的銀耳羹擺在書案上很久了,他也沒有心思去喝一口。他焦急著,心裡煩躁不安,腦子裡思緒紛雜,一團亂麻似的難以理清。

「不,不能!」張之洞突然發狂一樣的在心裡喊叫。儒家信徒的「民本」思想,言官史家的職守使命,前任學政的道義責任,熱血男兒的天理良心,所有這些都告誡他,敦促他,決不能袖手旁觀,決不能冷漠淡然,決不能因個人得失而放棄人間公道!

張之洞停止踱步,毅然坐到書案前,將已冷了的銀耳羹一口吞下,決心義無反顧地為東鄉冤民上疏請命。

他托腮凝思。

東鄉一案的關鍵是屬性。若屬聚眾抗糧鬧事,則派兵鎮壓並無大錯,失誤只在殺人過多。顯然,光緒元年的定案之所以對當事人處理過輕,光緒四年的複審之所以維持原判不變,都是基於這種認識。

但事情原本不是這樣。

案發的第二年春天,張之洞到綏定府考試生童,東鄉縣屬綏定府管轄。考試中,有十多份試卷不是按題作答,而是向學台訴說東鄉的冤情。張之洞確信此案一定冤情甚重,否則生童不會做出此種違規之舉。出於同情,張之洞沒有斥責這些生童;限於身分,他也沒有將此事告訴撫台和兩司。他只希望朝廷能秉公辦理,早安人心。這些天,聽了楊銳、何燃等人的敘說,他心裡更有底了,此案不是抗糧鬧事,而是對苛政的不滿。

做過三年四川學政的張之洞,對蜀中官吏的苛征勒索深有了解。是的,現在就借為東鄉民人伸冤叫屈的機會,向太后和皇上奏報四川賦稅的實情。他提起筆,將自己所知的一切寫了出來——

四川的賦稅與他省不同。咸豐中葉,軍餉緊缺,朝中大臣議定四川於錢糧之外再加津貼。所謂津貼,即按糧攤派,正賦一兩,則額外再徵收一兩。咸豐末年,則又議於津貼之外加收捐輸。所謂捐輸,也是按糧攤派。四川全省一百六十州縣,除最為貧苦的二十多個州縣外,其他各州各縣皆派及,或一年一派,或兩年三派,全是藩司決定。每縣地丁五六千金的,捐輸則派到萬金之上,這筆銀子都攤到各人頭上,不能少出。而所有這些,才只是報部完餉的正款,至於州縣府各級的耗羨、運費還不算在內。不僅僅這些,四川省還有許多雜派,其中雜派最多的是各種名目繁多的局,如夫馬局、三費局等等,此等局員的開支皆取之於民。各種雜費加起來,農人上繳的多於正款的錢糧,多則十倍,少的也到了五六倍。更可恨者,川省官吏還規定,農人必須先完雜費再完正款,一切完清後官府才發串票。若不繳雜費,即使完清正款的也不發串票。無串票,官府可視為未完錢糧而拘捕。川省官吏的這種手段,可謂狠毒。

他省捐輸,不過偶一為之,即有勒派,也只加累富室而已,而川省捐輸之數,一向由藩司派定,照文徵收。從前歷次奏報中所說的東鄉農人於正賦外每兩加錢五百文,並非向富室勒捐,而是向每個人頭加派;也並非為國家增收財富,而是州縣府各級官府用來肥私利己。東鄉鄉民的憤怒正是沖著這一點而來的。

此外,東鄉從同治八年以來,六七年間向鄉民徵收數萬銀子,而縣衙門從未有一紙清賬向鄉民公布。鄉民要求公布賬目清單,這也是合理的舉動,不為過分。東鄉鄉民憤恨加賦,請求清賬,這兩件事合起來,被縣令孫定揚誣告為聚眾抗糧鬧事,派兵鎮壓,造成了大血案。

張之洞寫完這段話後,放下筆來,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這口氣已經憋了很多年了。

在四川做學政期間,眼看川民為官府的敲詐勒索而怨聲載道時,他就憋了一肚子氣,回京師幾年來這口氣也一直沒有機會吐出。現在借東鄉之案上此奏章,既為東鄉的翻案找到了依據,又為川民說了話,出了這股多年悶氣。自己的俸祿,名為朝廷發給,而朝廷並不種田織布,還不都是百姓的血汗?因此當官要為民作主,乃天經地義。身為言官,為民請命,正是本職所在。今天的這份奏章,才是名副其實的言官之折。想到這裡,張之洞頗為興奮起來。

「懿嫻!」他突然高聲叫起夫人的芳名來。

王夫人正在東廂房裡與春蘭逗女兒玩,猛聽得丈夫呼她的閨名,甚是驚奇,春蘭也感到意外。通常,張之洞都不叫夫人的名字,當著夫人的面說話時從不稱呼,對下人說話則用「夫人」二字代替。出了什麼事嗎?王夫人忙不迭地跑出東廂房,春蘭牽著小姐跟在後面。

「怎麼啦,四爺!」

還未踏進門檻,王夫人便氣喘吁吁地問。踏進門後,卻見丈夫滿臉得色地站在書案邊。

「你吩咐春蘭,今天中午包餃子吃!」

「有什麼喜事了?」見丈夫高興,王夫人也高興地笑起來。

這幾天,張之洞為東鄉的事愁眉苦臉,茶飯不思。王夫人看在眼裡,疼在心頭,但他知道丈夫的脾性,不敢多問。張之洞雖然生長在貴州,但家裡一直保持著北方人的生活習慣,經常吃麵食,逢年過節,或來了北方籍的客人,則包餃子以示鄭重。張之洞繼承這個家風,遇到喜慶,則安排家裡包餃子。王夫人和大根、春蘭都是北方人,一聽包餃子,更是滿心歡喜。

張之洞對夫人說:「我張某人做了三年四月學政,總覺得欠了蜀中父老一筆很大的情,今天總算還了一點,故先來個自我慶賀。」

看著丈夫臉上綻開發自內心的笑容,王夫人甚是快慰。她忙叫大根上街去割肉買韭菜,然後帶著春蘭親自下廚張羅。

張之洞繼續構思他的奏章。

東鄉鄉民不是無理取鬧,而遭到如此慘毒的殺害,這就是冤案。冤案不雪,民心不服。民心、民心,張之洞想到這裡,心情陡然沉重起來。

童年和少年時代在興義府長大的張之洞,經常親眼看到貧病交加的貴州老鄉流落街頭、逃荒討飯的情景。一年到頭,光倒斃在知府衙門外的餓殍就數以百計。興義府所屬各縣的苗民常常鬧事,身為知府的父親一面彈壓,一面也同情,在飯桌邊對家人說:「苗民沒飯吃,沒衣穿,受苦受罪,鬧事也是逼出來的。」父親的這些嘆息,深深地印在張之洞幼小的心靈中。

青年時代回直隸老家參加鄉試,後又去河南巡撫衙門做幕僚,再後來又去浙江、湖北、四川,從西南到京畿,從江南到荊楚,張之洞所到之處,民不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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