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流砥柱 六、楊銳向老師訴說東鄉冤案

回到家裡,張之洞關起書房門,獨自默默地坐了大半天。就像孩童時代回味好看的戲一樣,養心殿召見的每一道程序、每一個細節,都在他的腦子裡慢慢地重新出現一遍,尤其是將太后的每一句垂詢和自己的每一句對話,再細細地咀嚼著,仔細體會太后每句問話的意思和有可能蘊含的其他內涵,以及自己的應對是否得體,是否達意。他揣摸著慈禧太后對伊犁事件的心態:惱怒崇厚所簽署的這個條約,使她和大清朝廷在洋人面前失了臉面。倘若有足夠的力量的話,這個強硬的中年婦人決不會談判,她會下令左宗棠帶兵趕走伊犁城裡的俄國人,將這座本是自己的城池強行收回來。只是現在國力衰弱,她有所顧慮。張之洞相信自己廢約殺崇厚、積極備戰迎敵的主張,與慈禧的心思是吻合的。在整個召對的半個時辰里,自己的各種表現也沒有失儀之處。

張之洞哈哈大笑起來:「這個王壬秋,又要討東鄉人的好,又要討丁寶楨的好,也夠圓滑的了。」

四川農民賦稅沉重,除地丁銀外,還有各種捐輸和雜稅。愛新覺羅氏入關之初,為籠絡人心,公開向全國保證:子子孫孫永不加賦。但這句話並沒有承諾多久,就以各種名目變相加賦加稅來自我否定了。太平天國起事後,軍餉浩大,朝廷為籌餉銀,橫徵暴斂。東鄉是一個窮縣,這些年來各種賦稅加起來要超過戰爭之前的十倍。而且負責徵收錢糧的局紳和官吏相互勾結,百般勒索,手段惡劣。東鄉農人忍無可忍,終於在光緒元年集體抗糧不交,聚眾請願,要官府清算曆年糧賬。

看來,時至運轉,這一切都要改變了!

說完親自擬了一道諭旨,火速遞往濟南。

「好,好,我收下。」張之洞很高興地接過小布包,隨後放在書案上,說:「當年我要你們在書院里種點竹子,是想以竹之氣節風骨激勵大家,想不到今天還可以在京師吃到尊經書院的竹筍。」

「最好不要用這個法子。」張之洞沉吟片刻說,「萬一有人說你們擾亂市井秩序,向步軍衙門告你一狀的話,東鄉的事情沒有辦成,自己倒先落了難。」

曾紀澤這個處理伊犁一案的方略,得到朝野的一致擁護,慈禧本人也同意。既然按照曾紀澤的穩健方案來辦事,過於強硬的張之洞便不宜破格提拔。慈禧又為循例晉級找到一層理由。於是,張之洞便由從五品升為正五品,官職則升為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

僅升一級,張之洞雖然感到失望,但畢竟官位提升了,也是好事。尤其令他欣慰的是,朝廷沒有接受崇厚所簽署的喪權賣國條約,將崇厚拘捕,定為斬監候,並改派曾紀澤為全權特使與俄國繼續談判。張之洞認為朝廷還是接受了他處理此案的大計方針,這足以值得快慰。相對於國家主權來說,沒有破格超擢,畢竟還是小事。他仍然以極大的興趣密切關注著事態的進展,凡關於此案的一些新想法,他總是不斷地繕折遞上去,供太后參考,以盡自己對國家應盡的職責。

師母這般親熱,這般慈祥,使楊銳備感溫暖。他起身接過茶碗,如同小孩在長輩面前表功似的說:「黃瓦街是滿城。我那年對香師說,滿城裡賣的瓷器是宮廷用瓷的余貨,看來我這話沒說錯吧!」

「我們問壬秋山長,這個人是誰。他說,此人就是你們的前任學台張大人呀!」

他顯然對這位王山長有很大的興趣。

說話間從王夫人身後走出一個二十歲出頭、五官清秀的青年,他就是楊銳。「香師,三年多沒有見到您了,這幾年來都好嗎?」

「你去把客房收拾下,這位從四川來的遠客明晚就睡在家裡,有一段時間住。」

接著,各方推舉認同的崇厚替代者駐英法公使曾紀澤從倫敦上疏,說籌辦伊犁一案不外三種方式:戰、守、和。曾紀澤詳細分析敵我雙方形勢:伊犁地勢險要,俄人堅甲利兵,戰未必能操勝券;且伊犁乃中國領土,開戰後俄人無損,受害者實為中國,何況俄人對中國覬覦已久,此次不過借伊犁以啟釁端,開戰正合其意。中國大難初平,瘡痍未復,不宜再啟戰事。故戰不可取。言守者,謂伊犁乃邊隅之地,不如棄之,以專守內地。持此論者不知伊犁乃新疆一大炮台,若棄伊犁則棄新疆;新疆一棄,西部失去屏障,故守亦不可取。當此之時,只可與俄國言和,修改條約,能允者允之,不允者堅決不允,領土及邊界事決不遷就,其餘不妨略作通融。至於崇厚,可以嚴懲,但以不殺為好。

「學生已經進來了。」

說罷不待楊銳開口,便對門外喊:「大根,你過來下!」

「三年為期太早了。」張之洞笑著插話。「五十年後還這樣光亮如新,我就相信你的話了。」

丁寶楨奉到聖旨後歡喜無盡,他生怕再有後命,便傳令第二天即在泰安城裡斬首,並暴屍三日。

張之洞哈哈大笑起來,說:「跟我的女兒呀,跟我的準兒去論辯呀!」

準兒是王夫人生的,張之洞很是疼愛,視若掌上之珠。見丈夫這樣時刻把女兒放在心頭,王夫人心裡很是欣慰。她略作嬌嗔地瞪了丈夫一眼後對楊銳說:「你看,老師見了你有多高興!」

眼看著老師這種發自內心的快樂心緒,楊銳如同沐浴著春風的溫情,他笑著說:「那時學生還是要跟香師面論,硬要香師當面承認這是真正的宮廷備選品。」

張之洞既對大根予以重視,便對大根格外看待,視他為親侄,規定他早上一個時辰識字讀書,以補過去之不足;晚上一個時辰練習武功,使先前的功夫不荒廢。去年,王夫人收了一個十八歲的女孩春蘭做女僕。春蘭有爹無娘,命也不好,張之洞夫婦見她勤快善良,便做了主,將春蘭嫁給大根。大根和春蘭感謝張之洞夫婦的恩情,遂死心塌地為張府做事。

楊銳端詳著老師怡然自得的神態,心裡想:香濤師與在四川時沒有多大的變化,只是顯得瘦了點,兩鬢增添了幾根白髮。他將隨身所帶的一個小布包送過去,說:「我知道您從不受人禮物,但這不是禮物。當年您要我們在書齋後面種楠竹,這幾年來,楠竹長得很茂盛,春天還有竹筍可挖。知道我要到北京來,書院的幾個同窗說,帶點干竹筍給香師嘗嘗吧,京城沒有筍子吃。」

一個長得五大三粗的二十多歲的漢子邁著大步走了進來:「什麼事,四叔!」

說罷又歡暢地笑起來。

督學巴蜀的三年,是張之洞難以忘懷的歲月。

同洽十二年,三十六歲的張之洞被任命為四川學政。一向崇尚實幹的新學台,決心在三年任期內為巴蜀學界做幾件實事。

「南橫街客棧。」

他還想到,久困下僚、屈抑不伸的年月就要從此過去了。通籍快二十年,還只是一個從五品的小京官,張之洞為此不知多少次的苦惱過、困惑過、憤怒過。論出身,論才學,論政績,論操守,哪樣都比別人強,偏偏就升不上去。是缺少溜須拍馬的鑽營功夫呢,還是時運未到?想起父、祖兩輩都官不過守令的家世,他有時會無可奈何地搖頭嘆息:難道是張家的祖墳沒葬好,壓根兒就發不出大官來?

張之洞為尊經書院制定的目標是培養通博之士致用之才,在四川造成經世致用的務實學風。在川期問,他經常去書院給士子們講課。為了指導書院的學子和川省士人,他撰寫了兩部重要的學術著作:《車酋軒語》和《書目答問》。

在《輔軒語》這本書里,張之洞以學政的身分發表許多有價值的教戒之語和經驗之談,希望士人們成為德行謹厚、人品高峻、志向遠大、習尚儉樸的道德君子,並提出讀書期於明理、明理歸於致用的求學原則。在《書目答問》一書里,張之洞則以廣博精審的目錄學家的身分,為士人開出二千二百餘種包括經史子集在內的書目,為初學者打開走進學術殿堂的大門。

在尊經書院的授課過程中,張之洞發現五個資質特別聰穎、讀書特別發奮的少年。他大力表彰他們,樹立五少年為全省士子的榜樣。其中一個不僅書讀得好,而且品行更為卓異,志向更為高遠,張之洞將他列為尊經五少年之首,此人即十七歲中秀才、十八歲進書院的綿竹人楊銳,表字叔嶠。

「住在這裡打擾香師和師母,我心裡不安,還是住客棧方便些。」楊銳推辭著。

「前天下午到的。本想昨天就來看望香師,想起一路風塵,樣子太難看了,於是昨天去街市上買了一身衣服,剃了頭,將通身上上下下打掃了一遍,今天才敢登門拜謁。」楊銳端坐敘說,兩隻機靈的大眼睛閃動著耀人的光彩。

「好,好!」張之洞一邊回答,一邊指了指身邊的椅子說,「坐,坐下說話。」

「商議過,商議過。」楊銳情緒頓時高漲起來,說,「一是找幾個說得起話的川籍大官吏,如工部侍郎郭,心,齋、太常寺少卿李岫雲等人,請他們代轉東鄉縣的狀子。二是找都察院,懇請吳鎮聯絡幾個人再次上疏。另外,我們三個人還打算在前門外、天橋、琉璃廠等熱鬧地帶散發東鄉冤案的狀子,以求過路君子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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