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流砥柱 五、原來張之洞短身寢貌,慈禧打消破格提拔的念頭

午後是養心殿白天最為安靜的時候。當張之洞跟在李蓮英的後面,跨過遵義門的門檻,一眼看到前庭正中那座古老黝黑的鐵鐘塔時,心裡立時充塞著一種神聖整肅之感。他稍停片刻,正了正頭上的晶頂圓帽,撫了撫身上佩有白鷳補子的八蟒五爪長袍,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用力定了定神,然後邁著如常的步伐,穿過前庭,進入正殿,在東暖閣黃緞門帘前微微彎腰站定。

李蓮英掀簾進去了。一會兒,他又來到門邊,掀開大半邊帘子,對著張之洞輕聲地說:「進去吧!」

張之洞的心猛地急跳起來,熱血迅速湧向腦門。馬上就要親眼瞻仰威鎮天下的西太后了,他怎能不又興奮又激動又緊張呢?

這種亢奮情緒,從昨天中午奉旨以來便一直浸透著他的全身。自從同治二年進翰苑,至今已整整十六年了,除外放學政六年外,幾乎天天與這個女人在打交道,向她奏報各種大大小小的事情,奉行她發下的數不清的懿旨,聽見過他的同寅們有聲有色地描繪她非凡的美麗、過人的機敏,耳旁也時常傳遞著有關她的形形色色的軼聞韻事,但張之洞就是沒有親眼見過她!這沒別的原因,只怪他的品級不夠。四十二三歲了,多少人這個年齡早已是朝中的侍郎尚書,行省的巡撫總督,而自己卻還屈居於區區洗馬。常為自己官運不亨而苦惱的張之洞,每一念及此便更加沮喪。突然一道綸音傳來:明日召見。這真是異數!西太后為何要召見我呢?她會問我些什麼呢?幾個時辰來,張之洞總在思索這些問題。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遇,一定要好好把住!張之洞想到這裡,把萬千情緒強壓下去,彎著腰邁進東暖閣。就在剛踏進閣子里的那一瞬間,他抬起頭來向前方飛快地掃了一眼。

大約離門檻十步遠的地方張掛著一層薄薄的黃色幔帳,隱隱約約可見背後端坐著一位盛裝打扮的女人。無疑,這就是西太后了。張之洞不敢多看,忙彎下腰來,響亮地報道:「司經局洗馬臣張之洞跪見太后。」

說完走前幾步,雙膝跪在幔帳前的棉墊上,脫下晶頂圓帽,將頭觸在青色地磚上。據說,東暖閣里有一塊地磚下是空的,頭碰在這塊地磚上,只須輕輕地用力,便會發出很響的聲音,給太后以很忠誠的感覺。但這須買通東暖閣里的太監,他們到時才會將棉墊放在這塊地磚旁邊。張之洞不知這個奧妙,沒有事先拿出銀子來,太監也便不把這個好處送給他。張之洞重重地在地磚上磕了三個頭,而地磚只發出「卜卜」的聲音,並不響。

「卜卜」聲消失後,東暖閣里便再也沒有別的聲音了。張之洞心裡納悶:太后怎麼不發話?

原來,慈禧正隔著幔帳在仔細審看這個從五品的小京官。皇太后隔著一道幔帳與外臣對話,這就是中國近代史上著名的垂簾聽政。幔帳是特製的,太后坐在裡面可以很清楚地看見跪在外面的臣工,而臣工卻看不清太后。

從張之洞走進帘子的那一刻,慈禧就以她特有的政治家的精明和女性的細膩,在打量著眼前這個頗著聲名的中年男子。

然而,慈禧頗覺失望。她眼中的張之洞竟然身長不及中人,且兩肩單薄,兩腿極短,上下甚不協調。等到張之洞走近些後,她又看到一副瘦削的長長的馬臉,馬臉上長著一個扁平的大鼻子,鼻子下又是一張闊大的嘴巴。惟獨讓慈禧感興趣的,是鼻子上頭的那兩隻眼睛格外的精光四射。慈禧立時想起野史上常有「雙目如電」的話,她覺得倘若將這四個字移到張之洞的身上,倒也並不過分。

二十六歲起便守寡的慈禧太后,對俯首於她面前的那些鬚眉大臣們,有著一種奇特的微妙情感。那些或長得雄壯挺拔,或長得清秀端正的英年男子,常常會得到她的格外垂青,有時甚至會得到意外的好處。這些年來隨著年歲的增加,這種情感已減弱了很多,但並沒有完全消除。

「張之洞,你今年四十幾了?」幔帳後面終於傳出慈禧清脆動聽的聲音。

「臣今年四十三歲。」張之洞沒想到太后的召見竟從這樣一句極普通的家常話開始,緊張的心情鬆弛了大半。

慈禧見張之洞兩鬢已有不少白髮,估計他大約有四十七八了,卻不料比自己還要小兩歲。

「你是同治二年的探花?」

「是的。」十多年來,慈禧的格外聖眷一直銘記在張之洞的心中,只是他從來沒有一個表達的機會。這一刻終於來到了。他懷著滿腔真情說,「那年太后賞賜給臣的山海般的恩德,臣生生世世永遠不忘。臣對太后,雖肝腦塗地,無以為報!」

說罷,又重重地在青磚地上磕了三個響頭。抬起頭來時,慈禧隔著幔帳看到張之洞的臉上掛著幾滴淚珠。

作為女人身的中國封建社會最後一個強權獨裁者,慈禧太后是一個容易被感情驅使的人。張之洞如此真誠地感激她,使她頗為感動。她立刻意識到:這個富有才識的洗馬,是一個知恩報恩的實心漢子,因其貌不揚而引起的不快頓時消除了多半。

「聽說你在外辦事用心,湖北、四川這幾年出了不少人才。」

一股暖流激蕩著張之洞的全身,他挺直腰板回奏:「臣家世受國恩,臣本人又蒙太后破格隆遇,為國家盡心辦事,是臣的本分。」

慈禧微微頷首,開始進入正題:「崇厚辦事不當,有損國家體面,朝廷對此已有嚴旨。」

「太后英明!」張之洞聽了很是興奮,氣勢雄壯地說,「崇厚一貫媚外諛敵,那年辦天津教案,曾文正就吃了他的虧,後來悔恨不迭。這次他又在俄國人面前奴顏婢膝,竟然擅自割讓祖宗土地以討洋人歡喜。臣以為崇厚非殺不可,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厚沉硬直、夾雜南音的京腔在東暖閣里回蕩,四壁似在嗡嗡作響,端坐在龍椅上的慈禧不覺為之動容。多年來她已沒有聽到這種中氣旺盛、語調斬決的奏對了。素日里她聽到的都是大臣們唯唯諾諾的低聲附和,全沒有一種男人的陽剛之氣。有的大臣,尤其是第一次被召見的大臣,常常囁囁嚅嚅,說不清爽,甚至緊張得說不出話來。初次進東暖閣的張之洞如此氣定神閑,應對如儀,足見此人膽量不凡。

「張之洞,你說說,朝廷若是不同意崇厚在俄國私自簽訂的條約,俄國會出兵侵犯我大清嗎?」

慈禧提的這個問題,是這段時期來,張之洞與張佩綸、陳寶琛等人反覆研討的第一個大問題,張之洞早已思之爛熟。他本可以就此侃侃而談一兩個時辰,但這裡是養心殿的召見,不是龍樹寺的清議,只能擇其要點簡略奏對。「回奏太后,臣以為第一是俄國不可能因改約而侵犯,第二為應付意外,必修武備,第三俄國乃我大清之大患,不可輕視。此次俄國之所以不敢侵犯,其理由在三個方面。一是理虧。臣建議將俄國此條約的不公不平之處布告中外,行文各國,讓舉世來議一議是非曲直。二是內虛。俄國雖號稱大國,但自與土耳其開戰以來,師老財殫,親離民怨。近歲其國君屢有防人行刺之舉,若再犯我,將有蕭牆之禍。三是朝廷之兵威。這幾年左宗棠在西北尤其是在新疆的用兵,威懾四夷,俄國必有畏懼。這正是此次俄國不敢侵犯的最主要的原因。當然,俄國乃虎狼之國,長期來對我有覬覦之心,我不能不防。故臣建議,新疆、吉林、天津三處應加強防備力量,以防意外。另外,臣一貫以為,與我鄰近的強大敵國有兩個,一是日本,一是俄國。日本國小,且未接壤;俄國大,與我有幾千里疆土相接。故俄國對我的危害比日本更大,我必須對俄國實行長年戒備。」

幔帳那邊,慈禧頻頻點頭。張之洞的分析直截簡明,每一句她都聽到了心裡。

「張之洞,不少人都主張徵調曾紀澤去俄國改約,你以為如何?」

「臣以為可。」張之洞立即回答,「曾紀澤系名臣之後,許多見過他們父子的人都說,曾紀澤有乃父之風。且這些年來他又充任過英法等國公使,熟悉夷情,通曉西洋法律,必可據理力爭,折衝樽俎。臣以為,朝廷當諭曾紀澤決不能在俄人面前示弱,萬不可割讓祖宗土地,實在不行的話,可以酌情多給點銀子,以換取伊犁全境收回。」

慈禧沉思著:這是個好主意。多給點銀子不要緊,大不了多收點賦稅,戶部開支再緊縮一點,至於後宮的供應,與多出少出幾百萬兩銀子無絲毫關係。土地的確不能割。割一寸土地出去,都是祖宗的罪人,千秋萬代史冊上都會當作賣國賊來書寫。

關於伊犁事件的處置,慈禧通過對張之洞的垂詢,已在心裡大致打定主意了。她聽到不少人都稱讚張之洞熟讀經史,遍覽群書,博聞強記,學問淵懿,五月中旬甘肅地震,六月以來金星晝見,都說這是天象示異,讀書不多的慈禧太后弄不清楚其間的深奧道理。何不叫張之洞來說說呢,他的學問究竟如何,也可藉此測試一下呀!

「張之洞,近來地震在西北出現,金星白天可以見到,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慈禧突然間提出的這個問題,是張之洞所沒有估計到的。張之洞通曉典籍,對經史書上所記載的諸如山崩地震、星象反常的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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