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流砥柱 二、京師清流黨集會龍樹寺

城南宣武門外龍樹寺,一個聲討崇厚賣國罪行的小型集會就要在這裡召開。出席這個集會的,除張之洞、張佩綸、陳寶琛、寶廷外,還有近年來在京師官場頗為活躍的幾個人物,他們是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李鴻藻、刑部尚書潘祖蔭、翰林院侍讀黃體芳、江南道監察御史鄧承修、翰林院編修吳大澂,還有張之洞的內兄王懿榮。這是京師官場上一個鬆散的團體,除鄧承修一人外,其餘的全是翰林出身。他們身分最為清華,關心國事,議論朝政,崇尚氣節道義,憎惡貪官污吏;在對外交涉中主強硬態度,反對妥協。這些共同的志趣把他們結合起來了。他們常常在一起討論國家大事,也常常採取聯合上折的手段來表述自己的觀點,在官場上形成了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朝野內外將他們比之於前代那些負時望的清高士大夫,稱之為清流黨。「流」與「牛」諧音,於是人們又戲稱之為青牛黨。青牛之角是張佩綸、張之洞,青牛之尾是陳寶琛,青牛之肚是王懿榮,青牛之鞭是寶廷,其餘者是青牛之皮毛,而牛頭則是給張之洞題字的高陽李鴻藻。歷史上有個有名的高陽酒徒酈食其,但他的籍貫高陽卻不在直隸。這位直隸高陽李鴻藻既不飲酒,又不張狂,是一位粹然純正的理學門徒。李鴻藻二十二歲中進士人翰苑,三十歲充任時為皇子的載淳的師傅。載淳登位後,慈禧命他值班弘德殿,依舊每天為小皇帝授書,不久入值軍機處,升禮部右侍郎。這時,他的母親病逝了。

依當時的規定,朝廷官員的父母去世,本人應開缺回籍守喪,三年期滿後再申報朝廷,等待補缺。喪期不但無官職,且無俸銀,又影響以後的升遷,這是官員們都不願意遇到的事情,故而甚至有匿喪不報的事情發生。倘若這個官員正肩負著特殊的使命,不能離開,朝廷便會命他移孝作忠,不離職守。這是朝廷對個別臣工的一種極其特別的禮遇,通常的情況下是絕對得不到的。皂帝正在求學階段,功課不能耽擱,兩宮太后援雍正、乾隆年問大臣孫嘉淦的故事,命李鴻藻只守百日喪,百日後仍授讀弘德殿,並參軍機。但李鴻藻不領皇太后這份情,堅持請求開缺回籍守喪。太后不允,他請大學士倭仁替他代為奏請。太后還是不允,命恭王親自到他府上慰勉。這樣大的一個面子,李鴻藻仍不領,再次上折,聲稱自己方寸已亂,身心俱碎,不能授讀,只能回籍。兩宮太后拿他這個書獃子真沒辦法,只得同意。

過幾年,慈禧母親去世,方家園承恩公府大辦喪禮。這正是文武官員們向大權獨攬的西太后討好巴結的良機,所有官員都去弔唁,競相送上厚禮,獨獨身為協辦大學士兵部尚書的李鴻藻不去。慈禧心裡雖不悅,但也不好說他什麼。

李鴻藻便這樣以他的迂直正派年高德劭而受到崇尚義理的官員和士大夫們的敬重,自然而然地處於清流黨的領袖地位。今天,他以六十歲的高齡早早地來到龍樹寺,方丈通渡法師歡天喜地接待著這位鬚髮皆白的活菩薩。

京師清流黨的骨幹們常常聚會議事,但一般都在達智橋衚衕里的楊忠愍祠,這是因為他們都崇仰以文字來跟嚴嵩作鬥爭的楊繼盛,那位明代前賢是他們心中的偶像。這段時期楊祠正在修繕,於是他們想起了龍樹寺。

龍樹寺在京師眾多古剎中並無多高的地位。它一無年代久遠或用材名貴的佛身寶像,二未藏有唐代寫經或宋代木槧佛經,三缺天竺西域傳來的貝葉經文。它之所以引起張之洞、張佩綸等人的興趣,是因為後院有一片半畝地大小的牡丹園。今年暮春他們來此觀賞牡丹,正是牡丹盛開的時候。但見姚黃魏紫,爭奇鬥豔,果然大飽眼福;又見寺院清幽,方丈通渡待客殷勤,於是對龍樹寺很有好感。

昨天上午,張之洞便來到龍樹寺,一則要早點通知寺里,讓和尚們做好準備;二則要借這塊清靜之地修改已擬就的奏章初稿。下午,張佩綸、陳寶琛、寶廷、吳大澂、王懿榮等人也先期到了。

通渡對這次集會表現出極大的喜悅,從昨天上午聞訊開始,全體寺僧便忙忙碌碌地準備了。通渡的熱情,並非因為集會的內容是愛國,而是因為來賓身分的顯赫高貴。尤其是李鴻藻,前朝的帝師,本朝的協揆,若不是沖著龍樹寺,沖著龍樹寺的牡丹園,一個普普通通的老和尚,這一輩子能見到如此大人物嗎?何況還可以面對面地與他說話,親手端茶遞水招待他哩!

除開一個潘祖蔭外,其他人都已到了。聽說李鴻藻來到,大家都走出寺門,簇擁著老中堂進了龍樹寺眾僧布置一新的雲水堂。眾人坐定後,小沙彌給嘉賓擺上棗糕、餑餑、棒糖等糕點,又給每人沖了一碗茉莉花茶。

通渡笑眯眯地對大家說:「諸位大人請嘗一嘗龍樹寺的糕點,看看它與市面上賣的有些不同沒有。」

愛吃零食的黃體芳忙拿了一小塊棗糕來吃。他邊嚼邊說:「是不錯,比別的棗糕香些。」

通渡十分滿意地說:「這位大人真的是品糕點的高手。龍樹寺的糕點與眾不同,每種糕點裡都摻有牡丹花瓣粉。」

眾人聽到這句話後都來了興趣,遂一齊凝神望著通渡。通渡興緻高漲。不無自得地說:「每年四月間,龍樹寺的牡丹相繼開放了。紅的,黃的,白的,紫的,光彩閃亮,就像佛祖把身邊的祥雲送給了我們。但過不了多久,花瓣就一片片地枯萎掉落,大家都很惋惜,眼看著這些美麗無比的花瓣化為泥土而無法挽救。第十代方丈浩光法師是個最靈慧的高僧,他從丹皮入葯的常識中得到啟示。心想,丹皮既然可以做葯吃,那麼丹花也可以人膳。於是他號召眾僧把掉下來的牡丹花瓣拾起來,洗凈晒乾碾成粉末和進饃饃里。果然,蒸出的饃饃芳香撲鼻,味道好極了。再把牡丹粉末加進其它糕點中試試,也一樣地又香又好吃。後來,浩光法師又將幾棵年代久遠,不能再開花的牡丹皮剝下來晒乾,自製丹皮,每天合著茉莉花茶一塊兒喝。浩光法師就這樣越活越精神,越活越爽朗,直到高壽一百零三歲才無疾圓寂。今天給各位大人端的糕點裡便都加了牡丹粉,茉莉花茶里也有丹皮。各位大人不妨嘗嘗。」

通渡這番富有文采和感情的話,激起各位清流們的雅興,於是都拾起一塊棗糕或是餑餑、糖塊品嘗起來,果然清香芬芳,味道的確與平日吃的不大相同。又啜一口丹皮花茶,雖然剛入口時有一種淡淡的苦味,但喝下去後便覺得口腔里回味無窮。大家都叫好。

張佩綸笑著說:「龍樹寺有這麼好的東西,我們給你宣傳宣傳,你們也可以藉此賺點錢,為眾僧謀點福祉。」

這正是通渡所巴望的事!他就是希望這些顯貴們替龍樹寺宣揚宣揚,好提高龍樹寺的名氣,把牡丹茶點推出去,那麼龍樹寺的日子就好過了,僧眾也會活得體面些。

通渡忙合十道謝:「阿彌陀佛,多謝大人們抬舉,若蒙大人們替敝寺說話,那真是敝寺的福分!」

年已花甲的李鴻藻對浩光活到一百零三歲一事特別在意。他問通渡:「寶剎的丹皮對外賣不賣?」

通渡答:「全力保護牡丹園,這是龍樹寺代代相傳的寺規,不是老邁不開花的牡丹,決不能挖來取皮,故而寺里所存丹皮很少,不外賣。」

「噢——」李鴻藻遺憾地拖長著聲調。停了片刻,他又問,「用藥店裡賣的丹皮泡茶,有沒有這種效果?」

通渡明白過來,原來這位老中堂想學浩光,喝丹皮茶求長壽。他的腦子很快轉了一下,說:「龍樹寺的丹皮有一種不同的製作方式,寺里規定不能外傳,請老中堂寬恕。老中堂今後可派人收購未經製作的丹皮,送到龍樹寺來,貧僧親手為老中堂炮製。這樣制出的丹皮,與龍樹寺土生土長的丹皮也不會相差太大。」

「行。」李鴻藻高興起來,立即說,「明天我就打發人送丹皮來,煩法師為我如法炮製,我一定重金酬謝!」

通渡忙彎腰合十,答:「如法炮製應該,重金酬謝不敢。」

天不怕,地不怕,專參大員的廣東人鄧承修插話:「請問法師,寶剎的牡丹園有多長的歷史了?」

通渡摸摸光禿禿的頭皮,想了一會兒說:「有二百多年了。龍樹寺的開山祖師弘遠法師是河南洛陽人,酷愛牡丹,託人從家鄉捎來花籽,開闢了這個牡丹園。第四代方丈浮波法師是山東菏澤人,也是個從牡丹之鄉里出來的,他在牡丹園裡撒下菏澤牡丹的花籽。從那以後,這片牡丹園裡既開著洛陽牡丹,又開著菏澤牡丹,天長日久,洛陽牡丹中夾雜著菏澤牡丹,菏澤牡丹中夾雜著洛陽牡丹,漸漸地,洛陽菏澤便融為一體了。」

說到這裡,通渡哈哈大笑起來,各位清流也都大笑起來。

李鴻藻說:「過會兒我們都去觀賞觀賞你這融洛陽與菏澤為一體的牡丹園。」

「謝老中堂賞光!」通渡興奮不已。「明年牡丹花開的時候,敝寺一定恭迎老中堂和各位大人前來賞花喝丹皮茶。」

大家眾口一辭:「一定來,一定來!」

正在興高采烈的時候,潘祖蔭坐著華貴的綠呢大轎進來了。

這位溫文爾雅衣著考究的五十歲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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