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4章 逃亡者

時間是在午夜差一個小時;地點是在法國的一套房間里,這套房間由幾個房間組成:一間陰暗的,寒冷的門廳或走廊,一間餐廳,一間客廳,一間卧室,一間內客廳或閨房,最後這一間比其餘各間小,也比其餘各間隱僻。所有這些房間都被主要樓梯的兩扇門關在裡面,但是每間房間都有自己的兩、三個門,通過不同的方式和其他房間相通,並和牆中間的一些狹小的通道通接,而且像這類房屋中常有的情形那樣,通向後面的樓梯,後面的樓梯下面有一個隱蔽的出口,它通向外面的街道。整套房間位於一個旅館的二層樓。旅館很大,中間是一個方形的庭院,整座大樓的四面都朝著它。其中有一面的整排窗子並沒有被這套房間完全佔有。

這些房間氣派豪華,但是光澤已失去很多,因此顯出了令人憂傷的情調;房間的陳設耀眼奪目,處處炫示它的富麗堂皇,因此使人感到難於日常生活。牆壁和天花板已經鍍過金和繪過圖畫;地板已經上過蠟,並擦得亮亮的;深紅色的帷幔以花彩的形式從窗子上、門上和鏡子上懸掛下來;枝形燭架像獸角一樣,上面有好多節,彎彎曲曲地從牆壁的嵌板中伸出來。可是在白天,當格子式的百葉窗(現在關得緊緊的)打開,光線射進來的時候,從這些華麗的陳設中間可以看得出磨損與灰塵留下的痕迹,以及陽光、潮濕與煙霧留下的痕迹,也可以看得出這些房間已經長久未用,無人居住,因為這些供生命進行炫耀和玩樂的東西似乎像生命一樣敏感,並像囚禁在監獄中的人們一樣日漸衰老下去。甚至夜晚,一支支點燃的蠟燭也不能完全消除這些痕迹,雖然燦爛的光輝已使它們退縮到陰影之中。

這天夜裡,只在一個房間——剛才提到的那個最小的房間——里,可以看見細小的蠟燭的明亮的光輝和它們在鏡子里的映像,以及少許鍍金和鮮艷的顏色。門廳里有一盞燈,發出暗淡的光,從門廳通過一長列黑暗的、開著的房門看過去,這個房間像寶石一樣閃耀著光芒,也像寶石一樣寶貴可愛。在它的光輝的中心坐著一位美麗的女人——伊迪絲。

她單獨一人。仍然是那位目中無人、蔑視一切的女人。她的臉頰稍稍凹陷下去一些,眼睛看上去稍稍大了一些,而且更有光澤,可是傲慢的態度仍舊和過去一樣。在她的臉上沒有一點羞愧的表情;她高傲的脖子沒有低垂下去,表示最近感到悔恨。她和過去一樣專橫、莊嚴,和過去一樣對她本人和所有其他的人漠不關心;她現在坐在那裡,等待什麼人。

她沒有看書,沒有做針線活,除了獨自沉思外,她沒有別的活動來消磨這緩慢的時間。她心中正懷著某種決心,它強大得足以填補任何空隙的時間。她雙唇緊閉,如果稍有片刻放鬆控制,它們就顫抖著;她的鼻孔張得大大的;兩隻手互相緊握著;她的決心在她心中變得愈來愈強烈,她坐著;等待著。

聽到外面的門上轉動鑰匙的和門廳里的腳步聲,她驚跳起來,喊道,「是誰?」回答是用法語說的,兩個僕人端著發出叮噹響聲的托盤走進來,準備開晚飯。

她問是誰吩咐他們做這些事情的。

「是Monsieur(先生)訂下這套房間的時候吩咐的。他enroute(在路途中)到這裡待了一個鐘頭的時候說的。他還留下一封信給夫人——夫人想必收到了吧?」

「收到了。」

請原諒一千次!他因為突然擔心信可能會被忘記轉交,心慌得要命,所以才問了這個問題。他是一位禿頭並留著大鬍子的僕人,從鄰近餐館來的,他說:「Monsieur說過,晚餐必須在這個鐘頭準備好,還說,他在信中已預先通知了夫人。『金頭』餐館感到十分榮幸,Monsieur要求它提供上等的、美味的晚餐。Monsieur將會發現,『金頭』沒有辜負他的信任。」

伊迪絲不再說什麼,若有所思地注視著他們在餐桌上擺放兩個人的餐具,還在上面放了一瓶酒。在他們結束之前,她站起來,拿了一盞燈,走進卧室,又從卧室走進客廳;她在兩間房間里匆忙而又仔細地察看了所有的門,特別是卧室里那扇通向牆中通道的門。她從這扇門中取出鑰匙,放進朝外一邊的鑰匙孔中。然後她走回原處。

僕人們——第二位僕人是一個皮膚黝黑、脾氣大的人,穿一件短上衣,鬍子颳得光光的,黑頭髮剪得短短的——已經做完了準備餐桌的工作,正站在那裡看著它。剛才講過話的那位僕人問夫人,她想Monsieur是不是很快就會來到。

她不知道這一點。對她來說,這無所謂。

「請原諒!晚飯已經準備好了!應當立刻就吃。Monsieur(他法語說得像天使一樣或說得像法國人一樣——不論怎麼說,反正都一樣)曾經十分強調,他嚴守時刻。不過英國民族就是素以嚴守時刻而著稱的。啊!什麼!我的老天爺,MonBsieur一來了。請看他!」

Monsieur真的來了,是另一位僕人去開了門,讓他進來的;他露出閃閃發光的牙齒,穿過黑暗的房間,像一隻嘴巴似地走來了。當他走進這個光與顏色的聖所,顯露出全部身形的時候,他擁抱了夫人,用法語稱他為迷人的妻子。

「我的老天爺!夫人要暈倒了。夫人太高興啦!」禿頭並留著鬍子的僕人注意到這一點,喊道。

夫人實際上只是往後退縮和打顫罷了。在僕人還沒有說這些話之前,她已站在那裡,把手擱在一張大椅子的絲絨椅背上;她身子挺得筆直,臉色十分呆板。

「弗朗索阿已飛跑到『金頭』去取晚飯了。這種時候他總是飛跑得像個天使或像一隻鳥兒一樣。Monsieur的行李就在他的房間里。一切都安排好了。晚飯就送到這裡。」禿頭的僕人連連鞠躬,滿臉微笑地報告著這些事情。不一會兒,晚飯就送到了。

熱菜放在酒精爐盆上;冷盤早已擺放在桌子上。備用的餐具放在餐具柜上。Monseur對這些安排感到滿意。晚餐桌是小的,這使他很喜歡。他們應當把酒精爐盆放到地板上,然後離開。他將自己來拿菜。

「請原諒!」禿頭的僕人彬彬有禮地說道,「這可不行!哪能這樣呢?」

Monsieur是另一種意見。今天夜裡他不要求他們侍候了。

「可是夫人——」禿頭的僕人暗示道。

「夫人有她自己的侍女,」Monsieur回答道。

「請原諒一百萬次!沒有!夫人沒有侍女!」

「我一個人到這裡來的,」伊迪絲說道「我喜歡這樣。我習慣於旅行;我不需要人侍候我。請不要給我派什麼人來。」

因此,Monsieur堅持他原先提出的「這可不行」的建議,跟隨兩個侍者到外面的門口,把門關緊,這一夜就不讓別人進來了。禿頭的僕人在要走出去的時候,轉過身來鞠躬,這時看到夫人依舊站在那裡,手擱在大椅子的絲絨椅背上,她雖然直望著前面,但卻很不注意他。

當卡克先生關門的在中間的各個房間中迴響,並似乎要在最遠的房間中完全沉寂下來的時候,大教堂的鐘敲了十二下,兩種在伊迪絲的耳朵里融合在一起。她聽到他停下腳步,彷彿他也聽到了,並正在聽著;然後他又朝她走回來;在寂靜中留下了一長串的腳步聲;他一邊走一邊把所有的門都關上。她的手離開絲絨椅子一會兒,去拿桌子上她可以夠得到的一把餐刀;然後她像先前一樣站著。

「真奇怪,你怎麼一個人到這裡來,我親愛的!」他走進來的時候,說道。

「什麼?」她回答道。

她的聲調十分刺耳,頭轉得十分猛烈,態度拒人於千里之外,眉毛陰沉地皺著,因此他手裡拿著燈,站在那裡望著她,彷彿她已使他無法動彈了。

「我說真奇怪,您怎麼一個人到這裡來!」他終於重複說道,一邊把燈放下,露出他那極為諂媚的微笑,「確實,這是不必要的謹慎,並可能敗壞事情。您應當在阿弗爾①或魯昂②僱用一個侍女;您有充分的時間來做這件事,雖然您是個最反覆無常、最難侍候的女人,不過也是最漂亮的,我親愛的。」

她的眼睛向他奇怪地閃了一眼,但是她的手擱在椅子上並站在那裡,沒有說一個字。

「我從來沒有看到您像今天夜裡這麼漂亮,」卡克先生重新說下去,「甚至在這最令人痛苦的考驗中我保存在記憶中、日日夜夜思念著的形象也被真正的實體超過了。」

她沒有說一個字,也沒有向他看一眼。她的眼睛已完全被垂下的眼睫毛遮蓋住了,但是她的頭高昂著。

「考驗的條件是多麼艱難,多麼嚴酷無情啊!」卡克微笑了一下,說道,「可是它們全都得到滿足,並全都已經過去了,這使得現在更加美妙,更加安全。西西里③將是我們最後的避難處。在世界上這個最寧靜、最安逸的地方,我的心靈兒,我們倆將為過去所受的奴役尋求補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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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阿弗爾(Havre):法國港市。

②魯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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