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 婚禮

黎明露出沒有熱情、茫然發獃的臉孔,哆哆嗦嗦地,悄悄地來到教堂;從窗口往裡面張望,小保羅和他母親的骨灰就躺在這個教堂的下面。這時是寒冷與黑暗的。夜還依舊蹲伏在鋪石路上,陰鬱與深沉地暗藏在這座建築物的各個角落和隱僻的地方。時間的潮流不規律地沖刷和拍打著永恆之岸;巍然高聳在房屋上空的教堂尖塔上的鐘,從這無數波浪的又一個波浪中浮現出來,露出它灰暗的形象;它像一個石頭的燈塔,記錄著海水怎樣流動;可是在教堂裡面,黎明最初只能窺探一下而已,它看見夜依舊在那裡。

黎明在教堂周圍軟弱無力地徘徊著,向窗子里張望著,為它短促的統治呻吟和哀哭著,它的眼淚在窗玻璃上流淌;教堂圍牆近旁的樹木低垂著頭,它們的許多手緊緊地相互絞扭著,表示同情。夜在黎明面前臉色蒼白,漸漸地離開了教堂,但卻依依不捨地留在安放骨灰的地下靈堂中,並坐在棺材上面。現在,明亮的白天來到了,它把教堂尖塔上的鐘擦亮,給塔尖染紅,並抹乾黎明的眼淚,壓住它的怨言。心驚膽戰的黎明跟隨在夜的後面,把它從它最後的藏身場所趕跑,它自己則退縮到地下靈堂當中,躲藏在死人中間,直到夜恢複精神,重新回來時把它攆走為止。

耗子們本來正在對祈禱書下著功夫,它們那孜孜不倦的精神超過了書的合法主人;它們細小的牙齒對跪墊所造成的磨損也大大超出了人們膝蓋所能達到的程度;這時它們聽到教堂大門打開時發出的鏗鏘響聲的回蕩,就都把亮晶晶的眼睛隱藏在洞里,恐懼不安地聚集在一起。因為這天早上,教區事務員這位掌握權力的人物和教堂司事一起很早就來了。米福太太這位矮小的教堂領座人也在這裡,她呼哧呼哧地一直喘著氣;她是一位非常枯瘦的老太太,穿著可憐,全身上下找不到一英寸豐滿的地方;她在教堂門口等候教區事務員已等了半個鐘頭;就她的職位來說,是應當這樣做的。

米福太太有一副愁眉苦臉,一頂乾癟的女帽,另外還有一顆渴望得到六便士硬幣和一先令硬幣的心。她喜愛招呼偶爾從這裡走過的人們到教堂里去入座聽講,這賦予她一種神秘的神態;在她的眼光中流露出不露真情的神色,好像她知道哪個座位更柔軟舒適,但她懷疑指點出來是否能得到小費。沒有米福先生這樣的人,這二十年來從來沒有過他,米福太太也寧肯不提到他。他似乎對免費入座很不以為然;雖然米福太太希望他升入天堂,然而她卻不能肯定地答應說這樣的話。

這天早上米福太太在教堂門口十分忙碌,她敲打著聖壇罩、地毯和墊子,拂去它們的灰塵;米福太太對即將舉行的婚禮也有許多話要講。米福太太聽別人說,那座公館購置新傢具和修繕裝飾的費用無論如何也不少於五千英鎊;米福太太還從可靠人士那裡打聽到,這位夫人連六個便士也沒有花。米福太太還清清楚楚地記得第一個妻子的葬禮,然後是洗禮,然後是另一次葬禮,彷彿這些事情是昨天發生的一樣;米福太太說,她得在客人們來到之前,立即用肥皂水順便把這些墓碑擦洗乾淨。教區事務員桑茲先生一直坐在教堂台階上曬太陽(除了天氣寒冷的時候坐在爐旁取暖外,他很少做別的事);他稱讚米福太太的談話,並問米福太太有沒有聽說,這位夫人長得非常非常漂亮?教區事務員桑茲先生雖然信奉正教教義,本人長得肥頭胖耳,但他卻仍然是一位女性美色的愛慕者;由於米福太太也聽到這個消息,他就津津有味地說,是的,他聽說她是個頂呱呱的女人,——這個說法如果不是從教區事務員桑茲先生的嘴中,而是從別人的嘴中說出的話,那麼對米福太太來說,它似乎有幾分不堪入耳。

董貝先生家裡這時候忙亂得不可開交,特別是婦女們,從四點鐘起,她們沒有一個人合眼睡過一下子;六點鐘以前,她們全都穿著得漂漂亮亮。托林森先生比平時更受女僕的青睞;吃早飯的時候,廚娘說,在一次婚禮之後就會接著舉行很多個婚禮;女僕不相信這個說法,認為這根本不正確;托林森先生在這個問題上沒有發表意見,因為一位留連鬢鬍子的外國人(托林森先生本人沒有連鬢鬍子)被雇來陪伴幸福的新婚夫婦去巴黎,他的來到使托林森先生感到有些悶悶不樂。這位外國人正忙著給嶄新的四輪輕便馬車裝上東西。對於這個人,托林森先生立即發表他的看法,他說,他從來沒有見到從外國人身上能得到什麼好處;由於受到有偏見的婦女們的責備,他就說,「你們看波拿巴①吧,他就是他們的統帥,你們看他經常搞些什麼名堂!」女僕認為他這話說得千真萬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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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波拿巴:指拿破崙·波拿巴(NapoleonBonaparte,1769—1821年):法國皇帝。

糕餅師傅在布魯克街那間具有喪葬氣氛的房間中辛勤工作著。兩位身材很高的年輕人在專心致志地看著;其中的一位早已聞到了雪利酒的香味,他的眼睛有一種固定不動的傾向,在凝視著東西時卻看不見它們;這位身材很高的年輕人承認他有這個弱點,並告訴他的同伴說,這是由於「心放」引起的;這位身材很高的年輕人本來是想說「興奮」,可是他說得模糊不清。

打鈴的人已打聽到結婚的風聲;賣肉的人和銅管樂器的吹奏樂隊也一樣。打鈴的人正在巴特爾橋附近偏僻的地方練習;賣肉的人通過他們的頭頭和托林森先生建立了聯繫,跟他商議價錢,建議他向他們買肉;吹奏樂隊由一個機靈的吹長號的人躲藏在角落裡,暗中偵察,等待著向泄露秘密的商人行賄,從他們那裡打聽早餐的地點和時間。盼望和興奮的情緒進一步擴展開來,波及到更廣闊的範圍。珀奇先生把珀奇太太從鮑爾斯池溏領來,準備和董貝先生的僕人們一起度過這一天,並和他們一道偷偷地觀看婚禮。在圖茨先生的住所,圖茨先生把自己打扮得彷彿他至少是個新郎似的;他打定主意從教堂樓座的一個秘密角落裡觀看這個富麗豪華的場面,並把鬥雞帶到那裡去;因為圖茨先生非常想把弗洛倫斯指點給鬥雞看,並坦率地對他說,「現在,鬥雞,我不打算再欺瞞你了;我好幾次向你提到的朋友就是我自己;董貝小姐就是我的意中人;情況就是這樣,鬥雞,你的看法怎麼樣?你現在有什麼建議要立刻提出的嗎?」這時候,這位將要大吃一驚的鬥雞正在圖茨先生的廚房裡把他的喙浸到一大杯烈性啤酒中,啄出兩磅牛排。在公主廣場,托克斯小姐已經起床,正在忙碌著;因為她雖然深深地感到痛苦,但也決定塞一個先令到米福太太手裡,從一個離開眾人的角落裡看看這個對她具有殘酷魔力的典禮。木製海軍軍官候補生的住所里是一片活躍的氣氛。卡特爾船長穿著節日的短靴和大領子的襯衣,坐著吃早飯,一邊聽著磨工羅布按照他的囑咐,事先向他念婚禮儀式,以便船長能完全理解他準備前去親自觀看的莊嚴場面;為了這個目的,船長不時指示他的牧師「轉回去」或「這一節重來一遍」或把他自己分內的事情做好,阿門①留給他船長來喊。每當磨工羅布停歇的時候,他就響亮和滿意地喊一聲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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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阿門:基督教祈禱結尾語,意為:但願如此。

除此之外,單就董貝先生的這條街來說,就有二十個年輕保姆答應二十個家庭的女孩子們,帶領她們去看婚禮;這些女孩子們從睡在搖籃里的時候起,對結婚就本能地產生興趣了。教區事務員桑茲先生在教堂台階上讓太陽曬著他肥胖的身軀,一邊等待著結婚的時刻來到,說實在的,這時候他很有理由覺得他是在履行職務。有一個倒霉的矮女孩子抱了一個巨大的娃娃在教堂門廊里窺探的時候,米福太太向她撲過去,怒氣沖沖地把她攆跑;說實在的,她這樣做並不是沒有道理的。

菲尼克斯表哥從國外特地回來參加這次婚禮。四十年以前,菲尼克斯表哥是在倫敦的俱樂部、劇場等處閑混日子的人,可是從身姿和態度來看,他現在仍顯得十分年輕,裝飾得又很雅緻,所以一些跟他陌生的人在他閣下的臉上發現隱伏的皺紋和眼外角的魚尾皺時都感到驚奇。當他走過房間的時候,人們初初一看,都不十分肯定他是不是很筆直地走向他想要去的地方。但是菲尼克斯表哥早上七點半左右起床的時候,跟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菲尼克斯表哥是完全不同的人;當他在拜德街朗旅館中被修臉的時候,他的容貌看上去確實黯然失色,平庸無奇。

董貝先生從化妝室中走出來的時候,樓梯上的婦女們急忙逃避,從各個方向散開,裙子發出一陣沙沙的響聲,只有珀奇太太一人除外。珀奇太太身上已經有喜(不過她經常是有喜的),手腳又不靈活,所以不得不面對著他;她行屈膝禮的時候,手忙腳亂,不知所措,真準備鑽到地底下去。——願老天爺給珀奇家裡消災除禍吧!董貝先生到客廳里,等待時間到來;董貝先生的新的藍色的外套、淡黃色的褲子、淡紫色的背心全都是豪華的,屋子裡的人們還交頭接耳地說,董貝先生的頭髮已做成捲曲的了。

門敲了兩下,通報少校來到。他的衣著也是豪華的,鈕扣洞里還佩戴了一整株天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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