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 奇克夫人的眼睛睜開了

跟董貝先生公館有關的這些以往罕見的現象——腳手架啦,梯子啦,還有那些頭上扎著手絹、像會飛的鳥兒一樣,在窗口瞪著眼睛往裡看的工人啦,——托克斯小姐絲毫也不知道。在這一段多事的時期中的一個早晨,她按照平常的食譜吃完了早餐,也就是說,吃了一個咬起來喀嚓喀嚓發響的花捲蛋糕,一個新鮮的(或賣蛋人保證是新鮮的)雞蛋和喝了一小壺茶(在這個小壺裡,分量為一銀勺的茶葉是為托克斯小姐沏的;另一銀勺是為這個茶壺沏的;這是善良的主婦們所喜愛的一種奇思妙想);然後托克斯小姐上樓去,準備把「鳥兒圓舞曲」曲譜擺在大鍵琴上,給花澆澆水和整整枝葉,給小擺設抹抹灰塵,並按照她平日的習慣,把她的小客廳布置成為公主廣場的一個花環。

托克斯小姐戴上一雙枯葉色的舊式手套(她習慣在干這些活的時候戴上它,在其他時候則把它藏在桌子抽屜里,不讓別人看見),有條不紊地動手工作;開始是把「鳥兒圓舞曲」曲譜擺好;由於自然的聯想,她接著跑去照料她的鳥兒——這是一隻胸口很窄的金絲雀,它已經老了,羽毛十分蓬亂,但卻是一個聲音尖銳的歌唱家,在公主廣場是很有名的——;按照次序,下面輪到瓷做的裝飾品,紙做的捕蠅籠,等等。然後她按時地轉到花卉上,根據托克斯小姐十分信服的生物學的理由,需要用剪刀把它們這裡那裡剪去一些。

這天早晨,托克斯小姐是不慌不忙地前去照料花卉的。氣候溫暖,南風吹拂,公主廣場上蕩漾著夏天的氣息,這使托克斯小姐的思想轉到了鄉間。「公主紋章」酒館的服務員拿著一個噴壺出來洒水,在公主廣場上布滿了流動的圖案;經他這樣噴洒之後,長著野草的土地散發出了新鮮的香氣——托克斯小姐說,這完全是野草生長的香氣。從大街拐角偷偷地透進一點陽光,那些被煙熏黑的麻雀跳過它,又跳回來,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要不然它們就像沐浴在溪流中一樣,沐浴在陽光中,成了光彩奪目的麻雀,好像從沒和煙囪為鄰似的。

「公主紋章」酒館的櫥窗中顯眼地陳列著讚揚薑汁啤酒的廣告,廣告中畫著口渴的顧客正被翻滾著的泡沫淹沒或被飛出的瓶塞打得不省人事。城外的什麼地方,人們正在翻曬晚割的乾草,雖然香氣要經過遠遠的距離才能傳過來,而且還得跟窮人茅屋中間散發出的迥然不同的氣味相競爭(有些值得尊敬的大人先生們認為瘟疫是我們祖先智慧不可缺少的部分,並竭盡他們微薄的力量來把這些骯髒破爛的茅屋保存下來;願上帝獎賞這些大人先生們吧!),然而這些香氣還是微弱地飄送到了公主廣場,低聲訴說著大自然和它有益於健康的空氣,而且無視市參議員和騎士先生們的反對,(他們賢明地點一點頭,這轉動的世界也就會停止不動;而他們是怎樣點頭的啊!),甚至把這些喁喁私語也傳送到了囚犯、俘虜以及那些孤獨無依和遭受壓迫的人們那裡(這樣的事情總是會發生的)。

托克斯小姐在窗下坐下,想到了她死去的好爸爸——在海關署當公務員的托克斯先生;想到了她在一個海港度過的童年,那海港帶有幾分鄉村風味,附近有大量的冷焦油;她沉湎在往昔歲月中那些草地的甜蜜的回憶之中;那些閃爍著毛茛的草地,真好像布滿金色的星星的蒼穹上下顛倒過來似的;她記得她曾經怎樣用蒲公英的梗子為那些海誓山盟、主要穿著土布的年輕情侶們編織腳鐐,這些腳鐐不久又怎樣枯萎和破碎了。

托克斯小姐坐在窗下,眼望著麻雀和閃爍的陽光,又想到了她死去的,媽媽——那位頭上敷粉和梳了一根辮子的人的姐姐——,想到了她的善行美德和她的風濕病。有一個兩腿粗壯、聲音刺耳的男子跑到公主廣場來賣花;他頭上沉重的籃子把他的帽子壓得像一塊黑色的鬆餅一樣;他每么喝一聲,膽怯的雛菊就顫抖一下,彷彿他是個叫賣小孩的吃人魔鬼似的;這時托克斯小姐夏日的回憶強烈地湧上心頭,她搖搖頭,咕噥著說,她將在她沒有覺察之前就變老了——這似乎是很可能的。

托克斯小姐在沉思狀態中開始想到了董貝先生,也許是因為少校已經回到了對面的住所,剛才還從他的窗口向她鞠躬致意的緣故。要不然,還有什麼別的原因能使托克斯小姐把董貝先生跟她關於夏天與蒲公英編織的腳鐐的回憶聯繫起來呢?他是不是快活一些了?托克斯小姐想。他是不是安於命運的擺布?他是不是將會再婚呢?如果是的話,跟誰結婚呢?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托克斯小姐的臉上泛起一陣紅暈——天氣是溫暖的——,因為當她正沉陷在這些思想中的時候,她回過頭去,驚奇地看到了煙囪上鏡子里正反照出她自己在沉思的形象。當她看到一輛小馬車駛進公主廣場,直奔她的家門時,臉上又湧上另一陣紅暈。托克斯小姐站起身來,急忙拿起剪刀,最後走到花旁;當奇克夫人走進房間的時候,她正十分忙碌地剪著。

「我最親愛的朋友,您好嗎?」托克斯小姐張開胳膊,高聲喊道。

托克斯小姐的最親愛的朋友的態度中有幾分莊嚴,但她吻了托克斯小姐,說道,「盧克麗霞,謝謝您,我很好。我希望您也一樣。嗯赫!」

奇克夫人奇特地一聲一聲不連貫的咳嗽,這是連聲咳嗽的導火線或前奏曲。

「您對我真好,這麼早就來看我,我親愛的!」托克斯小姐繼續說道,「您吃過早飯了嗎?」

「謝謝您,盧克麗霞,」奇克夫人說道,「我吃過了。今天早飯吃得很早——」這位善良的夫人似乎對公主廣場感到好奇,一邊說一邊環顧著四周,「是跟我哥哥一道吃的,他已經回家了。」

「我想他比過去好些了吧,我親愛的,」托克斯小姐結結巴巴地說道。

「他好得多了,謝謝您,嗯赫!」

「親愛的路易莎,你得注意您的咳嗽,」托克斯小姐說道。

「沒什麼,」奇克夫人回答道,「只不過是因為氣候變化的緣故。我們必須預料到會有變化。」

「是指氣候變化嗎?」托克斯小姐以她特有的純樸的表情問道。

「任何事情的變化,」奇克夫人回答道,「我們當然必須預料到。這是個充滿變化的世界。任何人如果企圖對抗或迴避那些顯而易見的真理,都會使我大吃一驚的,盧克麗霞,並會大大改變我對她(他)是否通曉事理的看法的。變化!」奇克夫人帶著嚴肅的哲學意味,高聲喊道,「哎呀,天哪,還有什麼不發生變化的!即使是蠶,我本以為它不會在這方面給自己找麻煩的,可是它卻連續不斷地變成各種意想不到的東西。」

「我的路易莎,」溫柔的托克斯小姐說道,「總是舉出巧妙的例子來說明。」

「盧克麗霞,」稍稍溫和下來的奇克夫人回答道,「我相信,您這麼說和這麼想是您的一片好意。我希望,我們兩人誰也不會有什麼理由來改變彼此的看法。」

「我完全相信,」托克斯小姐回答道。

奇克夫人像先前一樣咳嗽,並用她的陽傘的象牙頂在地毯上畫著線條。托克斯小姐熟悉她這位女朋友的脾氣,知道她稍有一點疲勞或煩惱,就容易急躁地東拉西扯,所以趁著停息的時間,改變了話題。

「請原諒我,我親愛的路易莎,」托克斯小姐說,「不過我好像在馬車裡看到了奇克先生雄偉的身姿了?」

「他是在那裡,」奇克夫人說道,「不過讓他待在那裡吧。他有報紙,他將會十分甘心樂意地在那裡消磨掉兩小時。繼續弄你的花吧,盧克麗霞,請允許我坐在這裡休息一下。」「我的路易莎知道,」托克斯小姐說道,「在我們這樣的朋友之間,根本不必講什麼禮節。因此——」因此托克斯小姐就用行動,而不是用言語來結束她的這句話;她又戴上原先脫下的手套,重新拿起剪刀,開始又細心又勤奮地修剪葉子。

「弗洛倫斯也回家了,」奇克夫人頭歪向一邊,用陽傘頂在地板上畫著圖畫,這樣默默坐了一會兒之後說道,「說實在的,弗洛倫斯現在年紀太大了,不能再讓她過她過去習慣了的孤獨的生活了。她當然是太大了。這是毫無疑問的。說真的,誰要是提出不同的看法的話,那麼我們就不會再尊敬他們。不管我的願望怎麼樣,我也不能再尊敬他們了。我們不能把我們的感情支配到那樣的地步。」

托克斯小姐雖然並不十分理解這些話的含意,但她表示同意。

「如果她是個奇怪的女孩子,」奇克夫人說道,「如果我的哥哥保羅在經歷了所有那些悲傷的事情、遭受了所有那些可怕的挫折之後,覺得跟她在一起不很自在的話,那麼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呢?回答是:他必須作出努力,他應當作出努力。我們這個家族的一個顯著的特點就是能作出努力。保羅是我們一家之首,幾乎是我們這個家族留下的唯一代表——

因為我算得了什麼?——我是個無足輕重的人。」

「我親愛的,」托克斯小姐表示異議地說道。

奇克夫人抹乾了一時間汪汪湧出的眼淚,繼續說道:

「所以,他比任何時候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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