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經理卡克先生管理中的一件小事

經理卡克先生坐在辦公桌前,像平日一樣,臉孔光滑,皮膚柔嫩,正閱讀著那些正等待他去拆開的信件,有時還按照信件業務內容的要求寫上批註和指示,並把它們區分成幾個小堆,以便分送到公司的各個不同部門。這天早上收到大量信件,經理卡克先生有許多工作要做。

從事於這種工作的人的動作——看著手中的一疊公文,把它們分成幾個不同的部分,拿起另一疊公文,皺著眉頭,噘著嘴唇,研究著它們的內容——輪流不斷地處理,分類,思考著——,很容易使人聯想到這與玩牌的人有某些奇異的相似之處。經理卡克先生的臉孔完全符合這個想法。這是一個精心研究紙牌的人的臉孔:他使自己成為行家能手,完全懂得怎樣打牌是上算,怎樣打牌是失策;他把所有在他面前打出來的牌都記在心上,準確無誤地知道哪些牌已經打出來了。哪些牌還沒有打了,它們能搭配成什麼;他巧妙地推算出其他人手上有些什麼牌,但卻從不泄露他自己手上的牌。

信件是用各種語言寫的,但是經理卡克先生把它們全都看過。如果董貝父子公司的辦公室中有什麼東西他·不·能看的話,那就好像一副牌中缺少了一張似的。他差不多匆匆溜上一眼就把一個信件看過,然後一邊看一邊把一封信和另一封信分在一起,把一件業務和另一件業務搭配在一起,同時在小堆上增添上新的材料,這很像一個看一眼就能把好多牌認出來的人,在配牌之後,就在心中設想好它們如何組合一樣。作為打牌的搭檔來說,他是有些太狡猾了;作為打牌的對手來說,他是太老奸巨猾了,經理卡克先生就這樣坐在從天窗斜照到他身上的陽光中,獨自玩著他的紙牌。

一長條夏日的陽光照射到桌子和地面,桌子和地面彷彿是一個彎曲的日晷儀,坐在陽光中取暖的經理卡克先生本人是這個日晷議上唯一的身形;雖然不論野貓還是家貓都沒有玩牌的天性,但這時候的經理卡克先生卻從頭到腳都很像是只貓。他的頭髮和連鬢鬍子一直缺乏色澤,在明亮的陽光中就比平時更加顯得暗淡,更加像那沙色的玳瑁貓身上的毛了;他的長長的指甲削得漂亮、尖利;他生性厭惡任何細小的污點,所以不時停下來注視著正在落下的微塵,把它們從他光滑的手上或光亮的亞麻布衣服上拂去;經理卡克先生態度狡猾,牙齒銳利,腳步柔軟,眼睛機警,舌頭油滑,心地殘酷,服裝漂亮,他就這樣極為堅定和耐心地坐在那裡工作,彷彿他正在一個耗子洞口守候著似的。

終於他把所有的信件都處理完了,只有一封他留著準備仔細閱讀。經理卡克先生把比較機密的信件都鎖到一個抽屜里以後,按了一下鈴。

「為什麼是·你應聲前來?」他這樣接待他的哥哥。

「信差出去了。除了他,就數我的職位最低了,」這是恭順的回答。

「除了他,就數你的職位最低了?」經理卡克低聲說道,「不錯!這是我的莫大光榮!那裡!」

他指著那一堆拆開的信件,在扶手椅中不屑一顧地轉開身子,把手上拿著的那封信的封印撕破。

「對不起,我不打攪你了,詹姆士,」他的哥哥收集著信件,說道,「不過——」

「哦,你想跟我說話,我早知道這點。唔?」

經理卡克先生沒有把眼睛抬起來,也沒有把它們轉向他的哥哥,而是繼續停留在那封信上,雖然他還沒有把它展開。

「唔?」他尖刻地重複了一聲。

「我為哈里特感到不安。」

「哈里特是誰?哪一位哈里特?我不認識叫這名字的人。」

「她身體不好,最近變化很大。」

「她好多年以前就變化很大,」經理回答道,「這就是我所要說的一切。」

「我想如果你肯聽我說一說——」

「為什麼我要聽你說,約翰哥哥?」經理回答道,他在最後四個字上加上諷刺的強調語氣,同時把頭一仰,但沒有抬起眼睛。「我告訴你,哈里特·卡克好多年以前就已在她的兩個兄弟之間作出了選擇。她可以後悔這一點,但是她必須繼續堅持下去。」

「別誤會了我的意思。我不是說她真的後悔了。我要是暗示這樣的事,我真是極大的忘恩負義了,」那一位回答道,「雖然,請相信我,詹姆士,我和你一樣為她作出的犧牲而難過。」

「和我一樣?」經理喊道,「和我一樣嗎?」

「我為她的選擇——為你所說的她的選擇而難過,就和你為它而發怒一樣,」職位低的那一位說道。

「發怒?」另一位露出寬闊的牙齒,重複道。

「不高興。你愛用什麼字眼都可以。你明白我的意思。我沒有冒犯你的意圖。」

「你不論做什麼事情都在冒犯我。」他的弟弟突然綳著臉、皺著眉頭向他怒目而視,回答道;片刻之後又露出了比先前更寬闊的微笑。「勞駕你,把這些公文拿走吧。我忙著。」

他的禮貌比憤怒尖刻得多,所以職位低的那一位就向門口走去。但是他在門口停住,向四周看了一下,說道:

「當你第一次正當地表示憤怒和我第一次蒙受恥辱的時候,哈里特曾經徒勞地試圖在你面前為我求情;後來她離開了你,詹姆士,來分擔我的不幸的命運;在她用錯了的感情的影響下,她把她自己獻身給一位身敗名裂的弟弟,因為沒有她他就沒有什麼人了,他就會死去;那時候她年輕,漂亮。我想如果你現在看到她——如果你肯去看她的話,她會引起你的欽佩和憐憫的。」

經理低著頭,露出牙齒,似乎想要回答無足輕重的什麼閑聊似地說一句,「哎呀,這是真的嗎?」可是他卻一句話也沒有說。

「我們在那些日子裡,你和我都這麼想,她將在年輕的時候出嫁,過幸福的、無憂無慮的生活,」另一位繼續說道,「啊,如果你知道她是多麼愉快地拋棄了這些希望,她是多麼愉快地在她所走上的道路上前進,一次也沒有往後回顧的話,那麼你就決不會再說她的名字在你的耳朵里是陌生的了。決不會的!」

經理又低下頭,露出牙齒,似乎要說,「這確實了不起!

你真使我大吃一驚!」可是他又一句話也沒有說。

「我可以繼續說下去嗎?」約翰·卡克溫和地問道。

「說你要走了嗎?」笑嘻嘻的弟弟回答道,「如果你肯行個好,那就請吧。」

約翰·卡克嘆了一口氣,正慢吞吞地走出門口,這時他弟弟的聲音又把他在門檻上留住了片刻。

「如果她已經愉快地走過並正在繼續走著她自己的道路的話,」他把那封仍然沒有展開的信扔到辦公桌上,把手堅決地伸進衣袋裡,說,「那麼你可以告訴她,我也同樣愉快地走著我自己的道路。如果她一次也沒有往後回顧的話,那麼你可以告訴她,我有時卻往後回顧,以便回憶她是怎樣走到你那邊去的;你可以告訴她,要改變我的決心,不比搬走大理石容易。」這時他很快樂地微笑著。

「你的任何事情我都不告訴她。我們從來不談論你。每年一次,在你的生日,哈里特老是這樣說,『讓我們記得詹姆士,祝願他幸福吧。』但是我們就不再說別的了。」

「那就請告訴你自己吧,」另一位回答道,「你跟我談話的時候務必避開這個話題。你可以把這作為一個教訓,不斷地重複地記住它。我不知道哈里特·卡克。世界上沒有這樣一個人。你可以有一個姐姐,對她讚不絕口。我沒有。」

經理卡克又拿起那封信,帶者嘲弄性的禮貌微笑了一下,揮著它,指向門口。他的哥哥開始往外走的時候,他把它展開;當他惡狠狠地目送著他離開房間以後,他在扶手椅子中又轉回了身子,開始專心地閱讀這封信。

這是他的偉大的老闆董貝先生的親筆信,從萊明頓寄出的。雖然卡克先生看其他的信都看得很快,但這封信他卻慢慢讀著,琢磨著每一個字,所有的牙齒都對著它們。他讀完一遍以後,又重新讀了一遍,特別注意以下這些段落:「我覺得這次變換環境對我有益,我現在還不打算確定回來的日期。」「我希望,卡克,您能設法到這裡來一趟看看我,讓我親自了解業務的進展情況。」「我忘了跟您談起年輕人蓋伊。如果他還沒有乘『兒子和繼承人』出發,或者如果『兒子和繼承人』還停泊在碼頭,那就指派另外的年輕人去,把他暫時留在城裡。我還沒有打定主意。」

「現在可真不幸!」經理卡克先生說,一邊把嘴張開得大大的,彷彿它是由橡皮做成似的;「因為他已經離開得遠遠的了。」

仍舊是這作為附言的一段再一次吸引了他的注意和他的牙齒。

「我想,」他說,「我的好朋友卡特爾船長那天曾說過,蓋伊今後會被繩子拖著前進。真可惜,他已經離開得遠遠的了。」

他把這封信重新摺疊好,坐在那裡玩弄著它,使它縱立和橫立在桌子上,又把它這樣那樣地轉來轉去,這時信差珀奇先生輕輕地敲了敲門,踮著腳走了進來,每走一步都要彎一下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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