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個荒謬的夜晚

盧兄:你好!

很高興這麼快又收到你的來信。你信中提到一個很現實的問題,就是美國的制憲會議在兩百多年前設計了這麼個「土收銀機」,它怎麼可能適應兩百年來的巨大變化。另外,你很想知道這幾乎是閉門造車搞出來的機制,是否能夠真的迎接現實的挑戰。

確實,我在讀美國憲法的時候,也常常從字裡行間讀出兩百年前美國的荒野,美國的泥濘小道,以及在這樣的歷史條件下,美國建國者們對未來發展預測的局限和他們的種種無奈。

事實上,他們只是定下了一個最基本,但卻是非常聰明的設想和構造,而後來的美國人在他們建立的基礎上,又進行了不斷的改進和完善。

例如,我在上封信提到的,最高法院的「司法複審」。

又例如,美國的憲法規定,總統副總統都是任期四年。因此每四年選一次。但是,對於總統連任,或是多次當選,憲法最初並沒有限制。可能考慮既然是每四年選一次,連任也是再選舉選出來的,只要選舉公正,連任也不會有大的問題。幹得好就再幹下去唄。所以,美國歷史上有過當選三次的總統,如羅斯福總統。

羅斯福是美國歷史上當得比較成功的總統之一。他和美國人民一起渡過了非常艱難的三十年代經濟大蕭條。他每天在收音機里主持的「爐邊談話」,也給困難中的百姓帶來極大的精神支持。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他被美國人民推選出來,帶領大家走過戰爭歲月。他是在大戰即將結束之前,在總統任期中去世的。

但是,隨著時代的發展和美國本身的發展,美國政府的行政機構迅速膨脹,總統所掌握的財力、人力、物力甚至軍力也水漲船高,無形大增。美國人又一次感到不安全。儘管有羅斯福總統這樣良性的例子,他們還是覺得應該在總統的連任上也加以限制。因此在1951年的憲法第二十二條修正案中,規定了一個人在總統的職位上只能任職兩次(即連任一次)。這也是美國人對於「收銀機」機制的又一次改進。這一修正案事實上更強調了對於「人是不可靠的」這一基本出發點的堅持。

美國人認為讓一個凡人連續多年處於這樣的權力中心,無論如何都是危險的。即使這位總統看上去幹得很出色,也得請他下來。即使換上去的新總統相對更沒有經驗,能力也不如前任,那也要換上去。因為,對於美國人來說,安全第一。只要能夠讓防止出現專制和暴君的整個「收銀機」機制能夠正常運作,其他都是次要的。

這條憲法修正案,實際上對「四年一度選擇一次總統」這個選民抉擇機制,也做了修正。也就是說,當多數民眾連續選一個人,並使他當了八年總統之後,他們對一個固定對象的續選權就被中止了。他們被迫中止一股持續的熱情,被迫冷靜一下,再重做選擇,以防止被哪個高明的政客給灌了迷魂湯。而這種灌迷魂湯的現象在各國歷史上都是並不罕見的。

這條修正案發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1951年。美國人剛剛領教了德國迷魂湯的作用。在參觀華盛頓的浩劫博物館時,最使我震驚的還不是慘絕人寰的集中營,最使我震驚而沉思良久的是當年德國人民、希特勒的追隨者們,排山倒海般的吶喊聲。博物館的設計者讓這種激昂狂熱的吶喊聲時不時地伴隨著參觀者,猶如身臨其境。「人是不可靠的」有了新的含義。不僅處於權力巔峰上的當權者有可能是不可靠的,監督群體的「人」,同樣也可能是不可靠的。因此,不斷改進整個監督機制,使得一切不可靠因素處於制約與平衡的系統之中,一種權力的惡性擴展和群體的瘋狂行為,才可能被抑制,在整個社會處於最弱勢的個人的自由,才可能不被吞沒。

歷史的發展確實是驚人的。我們只需舉個簡單的例子。當制憲者們在憲法中確定美國總統為軍隊總司令(但宣戰權在國會手裡)的時候,不僅僅因為他們推舉的第一任總統華盛頓原來就曾經是獨立戰爭的總司令,並且一致公認他既無政治野心,也無軍事野心。更在於當時的美國事實上還沒有什麼軍隊,因此,這個權力看上去儘管可怕,但是還不能說是絕對無法控制的。但是,他們想像力再豐富,也一定沒有想到,今天的美國總統,作為一個憲法所規定的軍隊總司令,手中能夠握有怎樣的軍事力量。

短短兩百年以後,美國總統手中可以控制的軍隊已經超過三百五十萬,手裡掌握的軍費已經超過七百五十億美元。當初的美國建國之父們,更不會料到核武器的誕生。他們絕不會想到,今天的美國總統會掌握一個叫做氫彈的玩意兒,而一個氫彈的破壞力,就能超過在他們以前幾千年來所有戰爭破壞力的總和。

因此,美國總統雖然已經被憲法限制在「行政主管」的定位上,但是,隨著政權的行政分支本身的膨脹,即使是「行政主管」,他也是一個超級的。

我也和你一樣感到懷疑,如果在當初的制憲會議上,能預測到兩百年後的世界,他們還會放心地交出這部憲法,交出他們的設計圖嗎?但是,我們確實看到一個難以置信的事實,二百多年過去了,世界和美國都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許多國家憲法改之又改,甚至幾經推倒重來,卻還是無法避免政局動蕩。

與此同時,美國卻在這部一字不改的憲法之下,穩定地按照兩百年前的設計,正常地進行政權交替,三個權力分支始終維持平衡。有了氫彈的總統也沒有因此而作法作怪,一到四年,若是選不上,就會乖乖下台,把一切大權連同氫彈一起交給競選對手,然後搬出白宮,從哪裡來,回哪裡去。這和美國深入人心的「憲法文化」,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繫。憲法在美國不是一張紙、一個文件。在美國人心中,這是他們得以在這塊土地上自由生存的保障。因此,任何一個與憲法相違的動作,都顯得觸目驚心。這使得在意選票的政府官員很少做這樣的嘗試。

話說回來,第一任「開國元勛」對於憲法和權力的態度還是非常重要的。因為在他的頭上戴著一個特殊的桂冠,人們往往習慣於對他「另眼相看」。那麼美國的第一任總統華盛頓,是如何在美國的權力和平交接史上,走出他歷史性的第一步的呢?我們曾經提到過他在獨立戰爭之後的「解甲歸田」,那麼在他正式執掌了總統權力之後,他又是如何對待這份權力的呢?

如果華盛頓沉溺於權力之中,他有著最優越的雙重天然屏障。首先是他「開國元勛」的功績,其次是當時的憲法對總統任期沒有設限。但是,華盛頓在當選並出任了第一、第二兩任總統之後,堅決地謝絕了再一次作為總統候選提名人。他又一次回到了他靜靜的莊園之中,只帶回去了他在總統任期內的那個坐椅。這把坐椅如今還在華盛頓簡樸的故居里,兩百多年過去,已經十分陳舊了。

對於華盛頓的這一舉動,美國人並沒有對他做什麼很特別的讚譽,在這塊土地上,人們把這樣一個舉動看得很平常。但是,我卻不能不聯想到世界上許多國家的開國元勛,他們對權力依依不捨,使人嘆為觀止。

這當然並不是說,在二百多年來,這部美國憲法沒有遇到過具體的挑戰,或是四十幾屆總統恰恰都是恪守本分。在美國歷史上,向憲法做出最大挑戰的總統大概就是尼克鬆了。對於尼克松總統,我們都非常熟悉,他在中國幾乎是大家最熟悉的美國總統之一了。由於七十年代歷史性的中美建交,他對於中國有著非常特殊的意義。

此後不久,大洋彼岸傳來消息,大家都知道他因為「水門事件」下了台。當時,我和許多中國人一樣,對勞苦功高的尼克松總統,為了這麼一件區區小事就丟了總統寶座,感到頗不以為然。甚至,還有不少中國人在心裡暗忖,這傢伙該不是在權力暗鬥中喝了對手下的葯吧?當時在中國,幾乎很少有人想到,他的下台和美國憲法有什麼關係。

到這裡以後,我們發現有關尼克松事件在美國引起的震動,遠比我們想像的要大。它的意義也遠遠超出了一個「水門」。如果我想向你介紹美國憲法如何遇到一個權力分支的挑戰的話,尼克松的故事大概是最合適的了。

去年,美國郵電部門按照慣例發行了尼克松總統的紀念郵票。大概總是為了防止個人崇拜之類愚蠢的把戲吧,美國有這樣的規定,對於任何一個曾經任職總統的人,只有在他去世一年之後,才能夠發行紀念他的郵票。所以,當我看到這張印有尼克松頭像的郵票時,不由感嘆,時間過得真快。到今天,尼克松離世都已經兩年了。確實,一場軒然大波已經過去,這裡的人們已經可以平靜地坐在火爐旁,翻閱一本本有關「水門事件」的史料了。

在美國的政治制度下,如果你想當一個政治家,那麼,你一生中消耗精力最多的是什麼事情呢?是競選。別說要想當總統了,就是想當一個小鎮的地方治安警官,都必須一次次地經歷競選和選舉。

每到選舉年,如果你漫步美國的城鎮居民區,或是鄉村角落,你會發現家家戶戶沿路的草地上,都低矮地「生長」著一塊塊色彩鮮艷的牌子。上面漂亮地印著「某某,治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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