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亘古不變的疑問

盧兄:你好!

很高興能這麼快就收到你的回信。你說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還說在你的印象中,美國是一個種族問題很嚴重的國家,也知道美國是一個多族裔的移民國家。但是,只是對美國歷史上的奴隸制印象深刻,接觸到的有關美國種族問題的近況介紹並不多。所以,對這一問題的複雜性和可能產生的激烈程度也確實了解得有限。即使對奴隸制和解決這些問題的過程的了解,也有「簡單化」之嫌。所以,希望能早日收到下面的信。那我再接著往下寫。

如今美國的種族問題,確實是「眼花繚亂」的。最近,美國的一個韓裔社會學家在著文討論洛杉磯暴亂的時候,就談到,必須認清「美國已從黑白兩族的社會轉變成了多元族裔的社會。其他旁觀的族裔也移到舞台中央,成為主角」。這一情況其實從表象上都可以看出來,因為站在美國的土地上,放眼出去,直觀的感覺就是人種的五色繽紛。

然而,美國的種族問題之所以如此敏感,令人念念不忘,確實與你所提到的歷史淵源有關。因為在美國的歷史上,種族問題一度與奴隸制度相聯繫。這使得本來就放在哪裡都不容易處理的種族問題,在這裡就更添了一份歷史宿怨。

你對美國最終結束奴隸制的南北戰爭一定很熟悉,但是實際上,南北戰爭並不是解決奴隸制的唯一舉動。反對奴隸制的努力幾乎與這個制度相始終,這些努力甚至在美國建立之前就已經開始。只是,由於歷史的局限性,這隻能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這實際上也是人類逐步認識和清理自己的一個過程。今天,當我們用歷史的眼光,去重新審視這樣一個過程,依然感到收穫不菲。

再說,就連你已經熟悉的南北戰爭,實際上還有一些叫你聽了會吃一驚的教科書之外的故事。所以,儘管你已經熟悉了美國奴隸制時代的《湯姆叔叔的小屋》等等,我還是必須把這個話題從頭講起。

當年哥倫布發現美洲的時候,他到達的是美洲的南部。美洲的開發也是從南美開始的。一開始,這和美國人的祖先英國人沒什麼太大的關係。當時的世界是屬於「海上霸王」的。所以,有著大量航海家和海盜的西班牙、葡萄牙,就成了南美的主人,最主要的還是西班牙人。「海上霸王」們也很熟悉非洲。因此,當他們的美洲新殖民地嚴重缺乏勞力的時候,他們很自然地就想到了非洲,在那裡,有的是強壯的黑人。

那是四百多年以前。不幸的是,奴隸制確實是人類文明發展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不論是白人的歐洲文明,還是黑人的非洲文明,都是如此。所以,在今天看起來顯然應該是勞務輸出的生意,在四百年前卻成了奴隸買賣的勾當。在這裡面,當然有一些被白人奴隸販子劫道抓獲的部落黑人,但這不可能是最經濟方便的來源。所以,基於當時非洲社會發展的極不均衡,也基於他們事實存在的奴隸制,使得有一部分黑人也成為這一交易的重要一環,他們取得「貨源」並且出售,成為賣方。

在今天的美國,如果你要買幾車砂石鋪路,你找的並不是砂石場,你應該找的是運輸公司。四百年前的奴隸販賣也是同樣的道理。當時經營這一行當的是航海業,奴隸販子都是一些航海冒險家。由於這是一個獲利甚豐的行當,各個歐洲國家的船長都加入了這個行列。但是實力最強的,依然是西班牙和葡萄牙。以至於美國人長期使用的黑人一詞,即「尼格羅」,居然不是源於英語而是源於西班牙語和葡萄牙語。

西班牙在一百多年裡不斷從南美向北美推進和開發,這種開發也伴隨著購買黑人數量的增加,因為勞力奇缺。當時在南美,黑人已經非常普遍,以至於今天我們在南美甚至可以看到一些以黑人為主的島嶼和國家。他們並不是當地的土著,他們的祖先也是在販賣黑奴的浪潮中給卷到這裡來的。

於是,當美國人公認的先驅,第一批英國清教徒,乘著那艘著名的「五月花」號,在海上漂泊長達六十五天,終於到達北美大陸的東海岸,即新英格蘭的時候,當他們面對一片莽莽荒原跪下祈禱的時候,這裡真是他們所看到的那樣,是一片巨大的尚未開墾的處女地嗎?這個說法也對,也不對。

因為不管怎麼說,在他們到達的時候,相對於整個北美大陸的廣袤土地來說,確實可以說是人煙稀少。在他們的活動範圍內,甚至遠遠超出他們的活動半徑,還是浩浩渺渺的人跡罕見乃至於人跡未到之處。

但是從另一面來看,包括整個南美和北美的一部分,在他們到達的時候,已經有超過兩百個西班牙城鎮,有近二十萬西班牙人及五百萬當地的印第安原住民。還有相當數量的從非洲買來的黑人。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當時的「新大陸」已經有了以西班牙人為主的一定的社會格局和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也包括了奴隸市場這樣一個現實。

然而,我也一直沒有想通,就連這麼冷的加拿大都已經被法國人在1604年看中,建了居民點,為什麼美洲東海岸的北部,也就是後來成為美國搖籃的好端端的一大片風景優美的地區,當時就是冷冷落落,無人問津。所以,在南美洲的黑奴販賣都已經進行了近百年,卻還沒有一個黑人隨著西班牙人被帶到這個地方來。

可是,說起來真活像是命運安排的一樣,恰在這些清教徒開拓者乘坐的「五月花」號抵達北美東海岸的一年之前,1619年的8月,在距離他們上岸地點以南五百英里開外的同一海岸,第一批二十名黑人已經先於他們來到了這裡。是一艘荷蘭船載來了這些黑人。至今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奴隸還是半奴隸狀態的家僕。

除了滿滿一船歐洲商品還捎帶載來這二十名黑人的荷蘭船長,就這樣創下了一個令人難堪的歷史紀錄。雖然由於沒有任何交通和通訊手段,所以「五月花」號上的移民先驅對此也一無所知。然而,這二十個黑人遙遙的存在以及他們存在的方式,從象徵意義上看,就在「五月花」號靠上北美的同時,奴隸制和種族問題就已經在北美開始了。這一切確實發生在今天稱為美國的這塊土地上,雖然要再過大約一百五十年,世界上才會有美國這個國家。

由於這塊土地的開發,是以開放移民式的方式進行的,因此,新英格蘭地區第一批英國移民所面對的寂寞和荒涼,很快就被一批批聞訊而來的後繼者所打破。北美,在西班牙人開發南美多年之後,終於也成了一個新的移民熱點,以英國人為主的歐洲新移民蜂擁而至。英國也開始把這裡看做是自己的殖民地。可是這個時候,在奴隸販子們中間,也肯定在盛傳著這樣的好消息:在北美的東海岸,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新市場。

你還記得吧?我們以前在學人類發展史的時候,都遇到過這樣的問題,那就是,如果假定「人」確實是類人猿「變」的,而不是上帝「造」的話,那麼,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有別於其他動物,可以稱自己為「人」,而不是動物了呢?

我們都從教科書上得到過這樣的結論,是勞動創造了人,人與其他動物的分界線,是他們開始製造工具。這個結論使我心安理得踏實了幾十年。直到有一天,終於親眼看到一隻大猩猩,為了獲取食物,認認真真地為自己製造了工具,並且如願以償地用自製工具取得了食物。吃完之後,大家居然還是認為它只是一隻大猩猩,而不是「人」,真是令我大失所望。

後來,又聽說「藝術創作」是上述問題的一個分水嶺。我將信將疑。這意思是說,當一隻類人猿終於操起一根燒焦的樹枝,在岩石上畫出一個樹丫巴杈的時候,他就完成了向「人」邁進的關鍵一步。可是,美國偏偏有人養了一隻大象,就是喜歡畫畫,看著它用鼻子擱下油畫筆,居然還換支硬筆簽名,「以防假冒」,真叫我哭笑不得。看看畫的色彩感覺,肯定比有的「人」還強一點。

最終,我決定把這個問題擱一擱。就在這個時候,我不知在哪裡看到這麼一種講法。我不把它當做真理或是答案,可是我確實喜歡這個說法:皓月當空,萬籟俱寂之時,一個坐著的人猿渾渾噩噩的腦瓜里,突然冒出這麼一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我和其他的動物究竟有什麼區別呢?」這時候,他就是「人」了。

請你原諒我的這段題外話。我想說的是,作為整體的人類是有這樣一種特性的。那就是,第一,他是在思考的;第二,他思考的一個最基本問題永遠是與人性有關的。作為整體的人類,他不得不始終在對這個問題進行道德自省和良心拷問。這是人類有可能對「進步」二字持有信心的基本依據,你發現,我們有一點繞回來了吧?

因此,當我們再回到三百多年前的北美奴隸交易,甚至回到四百年前的南美奴隸交易。我們發現,那些參與了販賣黑奴的非洲部落首領和來自歐洲的白人奴隸販子,他們在同一個行為中道德上所要承擔的責任,可能是並不相同的。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他們當時的發展程度是有本質不同的。這個程度不同,是指他們作為一個人類群體,對於人性和道德的思考深度和理解是不同的,也就是他們的進化程度根本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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