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條站起來的魚

在直立行走的動物看來,一天到晚游泳的魚總是一天到晚都站著的,而盤子里的魚,卻永遠是安詳地平躺在那裡,讓圍坐四周的食客看起來就像一群守靈者。這種魚見得多了,一種慵懶有時候便油然而生,忍不住就想對它央求一聲,我也歪著吧。

中式魚饌,除了被碎屍萬段者不存在姿態的問題,凡以整尾上碟者,無不是側卧牙床,即使入了經典的黃河大鯉魚,不過以盤子里的尾部上翹為賣相;孔府菜「懷抱鯉」,本應以動物或人的擁抱的通常姿態呈現,上得桌來卻也是躺著,看上去像剖腹產多過像親子間的依偎, 至於那號稱最善於烹魚的廣東人,儘管能把一條魚蒸出神魂顛倒的味來,卻也無法改變它僵硬的卧姿。

除了哥本哈根的美人魚和新加坡的獅頭魚,魚兒離開了水之後,難道就只有「躺下」這一種規定動作嗎?這實在是一個無聊而惱人的問題。二零零一年年初,在成都的「川東老家」,終於目擊了一條盼首翹尾的「立魚」。第一次見到立在盤子里的魚,那種視覺上的衝擊感, 猶如在潛望鏡里見到一枚MK50反潛魚雷以50節航速迎頭襲來。

這道菜,名叫「三椒子鰱」,魚是烏江里的野生鰱魚(又稱胖頭魚,一種性情活潑,善跳躍的「肥水魚」),一斤半左右;「三椒」者,野山椒、胡椒、花椒也。盤子里,魚是呈S型公然立著的,躍如也。先用「三椒」將魚從裡到外略腌,然後用浸過野三椒的泡菜水隔水煮 熟,吃起來麻辣帶酸,魚肉有彈性且十分入味,當然這還是次要的,一條魚不但可以讓你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徹底改變了觀感的同時,還更新了筷子作用在魚身之上的傳統動作和運動軌跡,不再是直接將魚肉從平面上夾起,平面設計師從此改行當了雕塑家,獲得了一種雕刻 或題壁的感覺。當然,為一條魚「翻身」的種種禁忌也就不復存在。

需要說明的是,在蒸的過程中,魚是尚未被立起來的(如用微波爐蒸,把魚立起來應有最佳效果),另外,魚能在盤中站穩,下三路還是得有些機關,也就是說,並非所有的魚都適宜站起來做「大寫的魚」,昌魚、帶魚或比目魚,還是躺下的好。

千千萬萬條魚倒下去,有一條魚站了起來,這一戰,從此擾亂了與在餐桌上的平鋪直敘的傳統序事方式,而且,這條駭世驚俗的魚,竟然是從川菜的一派血肉模糊之中躍起。蜀人烹魚,一向是弄得不成魚形之後水煮,雖然也有用高壓鍋蒸的,結果卻往往不是有味無形,就是 味形俱壞。讓魚站起來的那個川東人,江湖上人稱二毛,是一個有苗族血統的詩人兼廚師,二毛的靈感得自於他的老家,即川湘交會處的「邊城」野食,所謂「煙水氣」和「匪氣」,就是取材上生猛和烹飪上的不羈。關於川西平原菜式(主流川菜)和川冬菜式的區別,二毛 以元人小令的風格寫道:

川西菜

平原、丘陵、風和日麗

川冬菜

高山、流水、月黑風高

一個詩人在廚房裡所能想到的和做到的無非也只有這些。不過一條覺悟了的魚卻可以告訴我們,魚不一定非得躺著,詩人也不一定都要餓死,非但如此,還可以讓自己和我們吃得更好,而川菜也可以更加靈動,在麻痹的酣暢中更多些高山流水的通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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