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粥飯和

最高指示——

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閑時吃稀,忙時吃干,不閑不忙,不稀不幹。」

毛主席的這番話,來自於古老的中國民間智慧。「吃稀」,指的是吃稀飯,「吃干」,就是吃乾飯的幹活。至於「閑時」和「忙時」,這裡也有解釋一下的必要:「閑時吃稀,忙時吃干」的原始出處是中國農村(農家還有一種類似的說法,叫做「忙時吃干,閑時吃稀,下田 吃干,在家吃稀」),就傳統方式的農業生產而言,「閑時」是農閑,「忙時」是農忙。農忙時,要以比較「實成」的乾飯來補充過度支出的體力;農閑時則多進稀飯,為的是節省糧食。

毛主席所說的忙、閑,乃是經濟困難時期的農村飲食生活指引,總而言之,其與城裡人朝九晚五式的忙和閑之間,依然是有很大出入的。

城市裡的忙和閑,有時甚至是與農村相反的。比方說,秋高氣爽的時候,你的夏季銷售任務剛剛完成,而老闆又正好不在,於是就打算和太太遠離城市的煩囂,做一番秋遊,而把看家的事留給保姆。不料,你家的小保姆卻偏偏也在這個時候向你請假——你們的目的地都是農 村,田野里那些成熟的麥穗則是你們共同的目標,區別在於:你是休閑,她是農忙。

事實上,城裡人卻常常是「忙時吃稀」的:對於一大早就要趕著上班的人來說,以半流質形式呈現的中式稀飯或者西式麥片,不僅製作省時,尤勝在吸收的順暢。

誠如李漁所言:「飯粥二物,為家常日用之需,其中機殼,無人不曉,焉用越俎代庖者強為致詞?」不過,一旦我們將閑/忙對應於干/稀,就有可能在生活與米飯的兩種不同狀態中建立起一個新的模型,進而在這個模型中對米飯產生另一種體驗。比如,「不閑不忙,不稀不幹」儘管在邏輯和句式皆稱工整,卻比較不容易為城裡人所理解。換言之,對於什麼是「不稀不幹」之食的判斷,某種程度上竟要取決 於幾點到幾點才算是一天里「不閑不忙」的時段。

無論是稀還是干,粥和飯都是粒食的兩種不同方式。

在公輸般發明石磨之前,中國人一直是完全粒食的民族,即使是麥子,也只能蒸煮成麥飯、麥粥而粒食之,情形又如《詩經·生民》所云:「舂之揄之,簸之揉之,釋之叟叟,蒸之浮浮。」

粉食不僅極大地豐富了中國主食的形態、烹飪和口感,在某種程度上似乎也成為了男人和北人間差異的一種評判標準。林語堂先生說道:「你看歷代建都帝王都是出於長江以北,沒有一個出於長江以南。所以中國人有句話,叫做,吃面的可以做皇帝,而吃米的不能做皇帝。 曾國藩不幸生於長江以南,又是湖南產米之區,米吃得太多,不然早已做皇帝了。」

自從廢除帝制以來,南人和北人在粒食和粉食上的差異也逐漸地縮小並且模糊了起來。不過,在粒食陣營的內部,這種差異卻繼續存在著,只是由做不做得成皇帝變成了窮人和富人之間的糾葛。

乾飯或加了料的乾飯,一開始就是富貴的象徵。在「周八珍」排行第一第二位的,分別是一珍淳熬、二珍淳毋,即大米飯和黍米飯,與此同時,粥之所以被視為窮人的主食,道理明擺在那裡:用一斤米去煮飯,結果可以滿足及恢複兩三個人的胃口和體力;若以同樣分量的米 來煮粥,往往能使四五個人心滿意足,即使「心」上有不滿,不過勉強也能足了「意」。

當然窮人也有吃乾飯的時候,如果說「閑」是窮人的絕對貧困狀態,那麼「忙」就是窮人在絕對貧困之下的相對富裕時段。

對於窮人來說,粥的作用就是將口腹之慾分而治之,屬於BBS里的灌水文章。完全排除了湯水的干擾而以干蒸形式出現的乾飯就不一樣了,所以我相信,人民並不是不需要桑拿,只是暫時只能屈就於泡澡堂子罷了。

當一個廣州人要表現一種現實主義姿態,他會說:「有粥食粥,有飯食飯」;而當這個人欲採取某種果斷行動之前,他會這樣鼓勵自己:「食粥還是食飯,成敗在此一舉。」

很顯然,粥不僅是窮人的主食,而且是失敗的符號,更有甚者,長期食粥還有可能是導致國家積弱以及民族不幸的原因之一。這一層意思,王蒙在小說《堅硬的稀粥》里借那一家人的兒子之口作出過一番淋漓盡致的宏大敘事:

「早晨吃饅頭稀粥鹹菜……我的天啊!這難道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華大城市具有中上收入的現代人的享受?太可怕了!太愚昧了!稀粥鹹菜本身就是東亞病夫的象徵!就是慢性自戕!就是無知!就是炎黃子孫的恥辱!就是華夏文明衰落的根源!就是黃河文明式微的兆征! 如果我們歷來早晨不吃稀粥鹹菜而吃黃油麵包,一八四零年的鴉片戰爭,英國能夠得勝嗎?一九零零年的八國聯軍,西太后至於跑到承德嗎?一九三一年日本關東軍敢於發動『九一八』事變嗎?一九三七年小鬼子敢發動盧溝橋事變嗎?日本軍隊打過來,一看,中國人人一嘴 的白脫奶油,他們能不整團整師的休克嗎?如果一九四九年以後我們領導及早下決心消滅稀粥鹹菜,全國都吃黃油麵包外加火腿臘腸雞蛋酸奶乾酪外加果醬蜂蜜朱古力,我國國力、科技、藝術、體育、住房、教育、小汽車平均擁有量不是早就達到世界前列了嗎?說到底,稀 粥鹹菜是我們民族不幸的根源,是我們的社會趨穩定欠發展無進步的根源!徹底消滅稀粥鹹菜!稀粥鹹菜不消滅,中國就沒有希望!」

第一次讀《堅硬的稀粥》已是十年前的事了,在這裡,我只想為它加上一個可有可無的註腳:粥,古稱糜,只有很稀的那種才被叫做粥。因此,「稀粥」二字純屬多此一舉,而堅硬與否則又另當別論。

窮人食粥是為了求生,富人食粥是為了養生,這正是粥的弔詭。

中醫相信,食粥可以養生,故有依四時節氣變化而定製的「富貴粥」系列的專供養生之用:寒冬早晨吃芋頭粥、紅棗粥、狗肉粥、雞肉粥,食後渾身暖和,精力充沛;盛夏傍晚吃綠豆粥、蓮子粥、山楂粥、藕粥,有清涼滋潤、補充養分的作用。此外,年老體弱者食用的,還 有蜂蜜粥、百合粥、枸杞粥,等等。

粥也出現在清宮的御膳譜里,分別是玉米粥和冰糖粥,前者是乾隆用來調節胃口的「粗糧」,後者則是慈禧太后的養顏之物。

「富貴粥」里的極品,肯定是非燕窩粥莫屬。《養生隨筆》寫道:「上品燕窩粥,煮粥淡食,養肺化痰止咳,補而不滯。」翻開《紅樓夢》,除了荷爾蒙之外,空氣里都是燕窩粥的味道。寶釵、寶玉、黛玉以及秦可卿等等,皆為食燕窩粥的高手。第四十五回寶黛之間那一段 關於燕窩粥的對話,聽上去就像是今天的兩位女青年在討論一種化妝品的效果:「食谷者生,你素日吃的竟不能添養精神氣血,也不是好事……昨兒我看你那藥方上,人蔘肉桂覺得太多了。雖說益氣補神,也不宜太熱。依我說,先以平肝健胃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 氣無病,飲食就可以養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窩一兩冰糖五錢,用銀銚子熬出粥來,若吃慣了,比葯還強,最是滋陰補氣的。」

與年輕人相比,賈母似乎更愛吃粥,不過,千萬別被她那種「有稀飯吃些罷了」的語氣騙過去,要知道,賈母第六十二回中「只吃了半碗」的稀飯其實也不省油,那粥是用「御田胭脂米」煮成,據清代劉廷璣《在園雜誌》記,胭脂米是康熙在豐澤園御田布種的御田道中的良 種,為內膳所用。米色微紅而粒長,氣香而味腴。

儘管曹家當年也曾富貴過,但是曹雪芹困居黃葉村撰寫《石頭記》時,過的卻是「舉家食粥酒常賒」的清苦日子。

隨園先生寫道:「見水不見米,非粥也;見米不見水,非粥也,必使水米融洽,柔膩如一,而後謂之粥。」按照這個標準,水米各行各路的泡飯,就很像是介於粥和米飯之間的第三種勢力。

泡飯曾經是每一個上海屋檐下必備的標準早餐,同時也是上海人在外地人口中落下的話柄之一。我曾在報上讀到女作家蔣麗萍嘲笑上海女人的文章:「一說到上海女人,必然要擺弄到『情調』。(註:以下的關鍵詞包括:酒吧、咖啡、晃動著燈影的酒杯、仿古傢具、par ty)。可在我看來……假如你選擇了一件別緻的衣裳,那不過就跟你今天吃了一碗泡飯和醬瓜一樣平常……不就是寫過日子的東西么?有什麼好顯擺的?」

說的倒也是,上海人早上在家裡吃的泡飯,與衡山路上的酒吧的確有相當之大的反差。所謂上海泡飯,就是早上起來把昨晚吃剩(或者故意剩下)的米飯用開水一淘,弄成一鍋飯不像飯,粥不像粥的東西,要是趕時間,通常也就免了加熱的程序,借著開水的溫度,就著鹹菜 油條,也是一通連捎帶打。

平心而論,除了「隔夜飯」以及「開水泡」所造成的寒酸感覺屬於在所難免之外,跑飯其實並不怎麼難吃,隔夜的冷飯一旦被早晨的第一壺滾燙的開水泡醒,非但全無粥的那種黏糊和纏綿,反而條理清晰,有大夢初醒的感覺。此外,泡飯也堪稱環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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