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熱話題與冷思考——關於社會經濟轉軌的國際比較的對話-2

秦暉:的確,蓋達爾的「休克療法」搞得很糟糕,但別的辦法是否會好一些則很難證明。畢竟進行了激進改革的波蘭、捷克等東歐國家與波羅的海三國經濟轉軌都比俄羅斯強得多,而沒搞休克療法的白俄羅斯與烏克蘭,如今的經濟狀況決不比俄羅斯好。其實,就前蘇東地區各國的比較而言,激進改革的國家在中長時段上付出的總代價往往要小於「漸進」的國家,當然這不是「規律」,不能說激進肯定優於漸進。在1992年初的俄國,狹義與廣義上的休克療法實際上都很少迴旋餘地。當時俄國已經連續兩年經濟滑坡,又突然面臨經互會「大家庭」經濟空間與聯盟統一經濟空間雙重解體的衝擊,1992年通脹率已達到1354%,經濟失衡已到了無論什麼「主義」者都無法容忍的地步,以緊縮制通脹的「休克」大概是誰在台上都難免要搞的。事實上,無論激進還是漸進的方案都不是萬應靈藥,但也不失為一種選擇,關鍵在於任何方案都有其行為邏輯,其有效性取快於這種邏輯能否貫徹到底,無論激進還是漸進,都比一忽兒激進,一忽兒保守,沒有章法要好。而在當時葉利欽與議會的拉鋸戰中,任何「療法」都不能貫徹到底,其療效不佳也就不奇怪了。 1992年夏,俄議會推翻了政府的緊縮預算,大幅放鬆銀根。這時休克療法僅持續半年,議會的行動給人的感覺是:俄羅斯人民已經承受不了了。然而那時「承受」的東西在數年以後實際上是更沉重了。如果說1992年7月按議會的說法不放鬆銀根就會發生社會爆炸,那麼1993年10月事變中人民沒有起來支持議會就是完全不可理解的。事實上,這個時期俄國人民並沒有失去對「激進改革」的期望。而實際上,在議會的壓力下放棄財政貨幣緊縮的結果是靠大印鈔票來彌補赤字、增加國企補貼等飲鴆止渴的辦法使經濟更加困難。

波蘭經濟失衡程度要比俄國更嚴重,1990年1月開始「休克」,5月份就導致全國大罷工,瓦文薩以工人代言人的姿態大力抨擊「休克療法」。該年底他以74.3%的高支持率當選波蘭總統,出人意料的是,瓦文薩上台以後更換了一個不受歡迎的政府,卻把「休克療法」的政策維持下來,成為東歐以反「休克療法」上台,而後大力推行「休克」政策的第一人。以後這出「戲」又在東歐各個國家多次上演。最典型的是1993年5月工潮後,議會迫於工人情緒的壓力通過對蘇霍茨卡政府的不信任案後,瓦文薩用總統職權一面解散議會提前大選,一面直接插手領導行政,繼續「休克」政策,終於使波蘭挺過了最難熬的時間。

金雁:緊縮從邏輯上說是可以糾正失衡的,但這種糾正是一種治標不治本的辦法。如果一直找不到根治的措施,它還會產生更糟糕的效果。從緊縮的實際效果看,許多國家都產生了暫時的療效。這種「療效」的不能持久是「休克療法」的特點之一。

秦暉:它的邏輯關係是這樣的:財政一緊縮就導致企業生產萎縮,生產萎縮就會帶來「二度失衡」。舉一個簡單的例子,原來企業生產一百個單位價值的產品,國家發行10倍於產品即一千個單位價值的貨幣,而現在貨幣發行總量緊縮到原來的1/10,與產品價值等量。表面上看,貨幣發行與商品供給吻合了,宏觀經濟應當穩定下來。實際上也的確會穩定一陣子,即使俄羅斯,也曾在放開價格後出現了三個月左右物價到位不再上升甚至有所下降的情況,但好景不長。因為在實際操作中,國家一緊縮,企業得不到貸款,就無法維持原有規模的生產,這樣企業提供的商品就會進一步萎縮,可能只向市場提供10單位價值的產品,新一輪的不平衡又產生了。這個難題困擾著所有的東歐國家。不緊縮失衡得不到治理,不死不活地拖下去,經濟狀況就一直無法改善,但不會象「休克」、「陣痛」感到的那麼難受,社會黨上台前的匈牙利、保加利亞以及烏克蘭、白俄羅斯就是這種情況。但一緊縮,雖然立竿見影就有效果,但若改造措施跟不上,不能恢複企業生機,短暫的「舒適」後新的不平衡帶來的「二度陣痛」就會接踵而來。所有搞過「休克」的國家短期效果都有,長期效果只有波蘭和波羅的海國家比較突出。只有捷克例外,它的平衡問題不嚴重,「休克」是直接與私有化相聯繫的。

金雁:新自由經濟學有個理論,說「休克」壓縮的需求是有效需求,而它壓縮的供給是無效供給。按照這種說法,在「休克療法」中遭到破產的是沒有競爭能力、產品無市場的企業,有競爭能力、產品對路的企業在大浪淘沙的選擇中是能夠留下來的。

秦暉:實際操作中情況比較複雜。在俄羅斯「休克」中受打擊最大的就不是在經濟中處於長線地位的重化工業,而是輕工業、消費品工業,這恰恰是俄國最需要發展的領域。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是放開以後還有一個外部環境。在一國之內搞緊縮或許可以見效,但如果同時又在一個國際環境中,就會產生消費品需求轉向進口產品,國內廠家就會同時面臨資金短缺和改造壓力兩難處境。解決的辦法只有一個,就是大規模外來資金的介入。做到這一點的有兩個國家,一是東德,被西德徹底買斷。二是匈牙利,徹底開放市場,門戶暢開到任何領域,以外來投資解決國內產業的資本更新問題。俄羅斯的悲劇在於首先它的緊縮是不徹底的,緊縮了幾個月又放鬆銀根,接下來又緊縮又放鬆,反反覆復,等於說從來沒真正徹底搞「休克療法」,但又始終一直處在「休克」狀態。其次,俄國在「休克」過程中,企業體制改革一直陷於「內部人控制」的陷阱,外資無法進入,同時對國外產品又全面放開市場,造成的結果是第一,壓縮需求的成效遠遠不及壓縮供給的成效大。第二,壓縮有效供給的成份也遠遠超出人們的預期,具體說,對消費品工業的打擊最大。道理很簡單,在一下子放開的情況下,國家沒有加大資金支持,外資又不進來,企業無法進行資產更新、結構改造,自然無法與國外產品競爭。俄國的主導思想與匈牙利不同,它為外資進入設置了很多障礙,使得在轉制過程中很少有新資金注入。

總而言之,如果僅從技術層面看,「穩定」這個措施是需要的,是和「主義」無關的,是無論哪個主義的人在台上都要搞的。但是,正因為「穩定」是個技術措施,它實際上是不能解決體制問題的。如果體制本身有問題,採用這個辦法只能延緩矛盾,不能根治矛盾,危機還在積累,過一段時間它會以更嚴厲的形式表現出來,所以穩定是不能單獨見效的,它必須要有一整套的配套措施跟上來。由於穩定化、自由化、私有化這三項任務完成的速度不可能一致,通常會出現產權還沒有落實,而市場已相當開放和自由化了,於是就形成一個明顯的反差,普遍的市場化與滯後的私有化。在這種情況下,制度改革的核心問題——產權結構的落實就迫在眉睫了。

金雁:是否可以這樣概括:狹義「休克療法」只是以嚴厲的緊縮來糾正經濟中的破壞性失衡以求穩定經濟,由於它是向以前造成失衡的邏輯原因對症下藥的,因此它的「療效」具有邏輯保證。但同時具有邏輯性的是,「休克療法」可以創造平衡,卻不能維持平衡。要把平衡維持下去,就得有「看得見的手」(行政性的計畫機制)或「看不見的手「(市場機制)。前蘇東各國的「療效」逆轉現象,雖然各有其具體原因,但從根本上說,共同原因就在於「休克療法」作為一種緊縮政策只能穩定經濟而不能改造經濟,因此它本身不能維持平衡。從這點上來說,東歐既不同於80年代的拉美諸國也不同於1988年後的越南、中國。前者原有市場機制,「休克」創造的平衡可以用「看不見的手」維持之;後者原有命令機制,「休克」創造的平衡可以用「看得見的手」維持。對於東歐國家來說,「休克」之後的選擇便只剩下一個:加速經濟改造,趕快產生「看不見的手」,這就使大力推進私有化成了轉軌第二階段的中心。經濟轉型就是由一種特定的產權結構轉移到另外一種產權結構。轉型的起點(斯大林式的統制經濟)和終點(市場經濟)都已確定,剩下的就是落實的形式和速度了。

東歐私有化的類型比較

金雁:您是否能先介紹一下東歐私有化的總體情況?

秦暉:從總體上看,東歐國家的社會總資產是由舊體制下積累起來的國有資產、舊體制建立時沒收的私人資產和新增私有資產這三部分組成,據此可以把東歐的私有化分為三類。

一是「新私有化」即通過外資或國內私人投資建立新的私有企業,擴大私有新增資產。它的特點是一開始就搞資本主義,不背包袱,可以繞過國營經濟改造的「雷區」。從進展程度看,東歐各國的私人新增資產投資基本上與國有資產私有化改造成正比:俄羅斯超過烏克蘭,捷克超過斯洛伐克,波蘭超過羅馬尼亞和保加利亞。前東德又超過所有這些國家。只有匈牙利是個例外。它因為劇變前的改革中市場機制的發育程度比較高,在轉軌過程中又大張旗鼓地宣傳「提前全球化」,外資進入量很大,因此「新私有化」的程度一直比較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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