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輯 黑色閱讀(5)

領袖的真面目

最近讀到兩本蘇俄作者寫的好書。一本是弗拉基莫夫的中篇小說《忠心耿耿的魯斯蘭——一隻警犬的故事》,另一本謝夫成柯的自傳構莫斯科決裂久前一本書的主人公是一條忠誠的狗,後一本書的主人公則是一名叛逃的外交官。忠誠的狗眼裡的蘇俄與叛逃的外交官眼裡的蘇俄互相重疊,共同構成一個「帝國」——即詩人布羅茨基所說的「與詩對立帝國。」現在,令人恐懼得不知道什麼是恐懼的帝國消失了,詩卻存留下來。

上篇:狗眼看人世

60年代蘇聯民間曾流傳過這樣一個故書:某地的集中營被撤銷後,計畫在原址上建設一個聯合企業。來自各地的年輕建設者們下車後,在車站廣場開完動員大會,便整隊向目的地進發。原來在集中營里押送勞改犯隊伍,如今流落街頭的警犬們聞訊趕來,誤認為這是新來的勞改犯,於是它們主動地擔負起押送任務,結果造成一場人與狗之間的衝突。弗拉基莫夫根據這則傳聞創作了《忠心耿耿的魯斯蘭人也許魯斯蘭是世界文學史中最出色的一條狗的形象;而魯斯蘭眼裡的人世,雖然與索爾仁尼琴的枯拉格群島》相比只能算滄海一粟,但已足以讓人驚心動魄了。

魯斯蘭是一條優秀的警犬,早在認練場里就已顯示出不凡的天賦。被分配到集中營後,它跟著主人勤勤懇懇地站崗放哨,忠於職守。主人經常向它發出「撲上去」的命令,它立即帶著服從命令的欣喜,急速地衝出去,做出從一邊跳到另一邊的假動作。於是敵人就慌作一團,不知道是逃走好還是自衛好。最後它一下子跳過去,爪子撲到敵人的胸脯上,設法把地撲倒。它和敵人一起翻倒在地,望著嚇變了樣的臉發狂地吼叫起來,但只咬他的手,不理他的喊叫和掙扎,嘴裡灌滿了稠稠的溫熱的又腥又臊的液體——直到主人用力扯住頸圈拉開為止。那時魯斯蘭才感覺到自己挨了打和受了傷。主人賞給它一塊肉或麵包干,它接受這些東西主要是出於禮貌,因為當時它根本吃不下去。後來,在陰沉沉犯人的隊列前,選它去咬一下那個被抓住的人,這也不是獎勵,因為那個人已不反抗了,只是可憐地喊叫著,於是魯斯蘭更多地撕他的衣服而不是在咬他的肉體。「奇怪的是,主人們雖然都很聰明,卻不懂得這一點。」克斯蘭是一條良心未況的狗,它哪裡知道,兩腳動物殘忍起來不知比它要厲害多少倍!

體制能扭曲人,這一點已為無數的作家所發現和書寫;體制還能扭曲狗,這一點卻是弗拉基莫夫的新發現。這種新發現令人毛骨悚然,「我們可憐的小星球被一道道的邊界線和國境線,被一層層的高牆和鐵絲網劃得遍體鱗傷,它在冰冷的遠方旋轉著,沖著這些星星飛去,在它的表面L,沒有一寸不是看守著人的土地。總有一些囚徒藉助於另一些囚徒小心地守衛著其他的囚徒以及他們自己,以防人們多呼吸一口有致命危險的美好的自由空氣。魯斯蘭進從這一條除了萬有引力定律外最重要的定律,仍願充當一個日夜不撤的守衛。」魯斯蘭的忠誠使它成為警犬的模範,在一個人性消亡的時代,連動物的天性也不存在了。福柯所說的「訓誡制度」居然連狗都不放過——狗的視角是天真的,這種天真卻讓人窒息。

魯斯蘭不再是「狗」而成了「警犬」。當集中營撤消後,它的「警犬」的身份也被取消了。然而,它只能做「警犬」,而拒絕當「狗」。當它昔日的同伴紛紛自謀出路,到各家各戶投案時,它「沒有接受過任何人施捨,沒有執行過任何人的命令,沒有對任何人搖尾乞憐」,一心一意地等待著,希望主人能把它召喚回去重新執行「公務」。它天天呆在站台上,眺望著鐵軌的盡頭,等待著運送犯人的車廂的到來。

車廂終於到來了,忠誠的魯斯蘭撲了上去,沒有主人,也要執行公務呀!它與那群眼中的犯人一直戰鬥到最後,直到致命的鐵鍬揚起來。魯斯蘭命中注定在它生命的最後時刻也沒有脫離公務。公務在它已要渡過彼岸去的時候召喚它。「當最最忠實的,曾經發誓要為執行公務毫無保留地獻出生命的人紛紛背叛的時候,當旗手們本身把執行公務的那面受到污辱的大旗扔到爛泥地里的時候,在這個時刻公務尋找支柱,向尚存一點忠心者大聲疾呼——於是魯斯蘭這個瀕臨死亡的士兵聽到了戰鬥的號角」。

是魯斯蘭錯誤地理解了時代,還是時代扭曲了魯斯蘭?忠誠恰恰成為悲劇的核心。魯斯蘭把整個星球都看作集中營,把所有的兩腳動物都看作可鄙而不可憐的犯人,狗眼裡閃爍著「真理」的火花。魯斯蘭與卡夫卡一樣聰明,卡夫卡眼裡的是一個服從。機械、抽象的世界,是一個不為人所知的神話中一眼望不盡的迷宮,身份已經在從一個辦公室到另一個辦公室的途中失去了,正如米蘭·昆德拉所說的「在官員和官僚的社會中,首先,沒有主動性、創造和行動自由;只有秩序與規則:這是服從的世界。其次,官員只執行龐大的行政活動中的一小部分活動,其目標與遠景他卻看不到;在這個世界裡一切動作都變成機械動作,人們不知道他們所做合情的意義。第三,官員只忙於匿名和卡片:這是抽象的世界」。極權制度的國家不過是一個龐大的行政機關:一切工作都在那裡被國家化,各行各業的人都成了職員。一個工人,不再是工人,一個法官不再是法官,一個商人不再是商人,一個教士不再是教士,甚至一條狗也不再是狗。

如果說普·斯蘭因不清醒而喪命,那麼詩人曼德爾施塔姆則因清醒而喪命。曼德爾斯塔姆早在十月革命初期就感受到了當代生活中人道主義受到的無情摧殘:「眾人皆能感覺到向前移動的社會建築之形式的宏大,尚不見高山,高山已將它的陰影拋向我們,我們不習慣社會生活之形式的宏大,而習慣於19世紀的國家與法的平面,我們懷著恐怖和猶豫在這陰影中前行,不知道這就是即將來臨的、黑夜的翅膀或是我們應當步入的故鄉城的陰影。」他最終被陰影所淹沒了:1938年他於肅反中被捕,不久死於遠東的流放地,屍骨無存。阿赫瑪托娃的日記中曾記載,帕斯捷爾納克曾為曼德爾施塔姆而奔走。斯大林親自接見帕氏,問道:「他是您的朋友嗎?」帕氏不知道詩友已被定為何罪,不敢答話,斯大林繼續問:「他是大師吧?是大師吧?」帕氏回答說:「這無濟於升」。是的,狗難道因為你是大師就不咬你嗎,笑話!魯斯蘭眼中大家都是清一色的有逃跑念頭的犯人。

狗眼看世界,只是角度變了而已,並不會將世界的本質看走眼。赫肯黎說,新世界並不美麗,我相信。

有的時候,人咬起人來,能夠讓狗都望塵莫及。我想起7一個名叫江青的中國女人。關於江青獄中生活的傳聞很多,據說她看到「紅色中國」的資本主義化氣得渾身發抖。我想,她的感覺比魯斯蘭好不到哪裡去。失去了集中營的魯斯蘭,處境悲慘,「它習慣於在乾淨的墊子上暖暖和和地睡覺,習慣於有人給它洗澡,梳理毛髮、剪指甲、裹傷抹葯,在失去這一切之後,很快一落千丈,落到了就是喪家野狗也不如的地步。」野狗避免在火車頭的爐渣堆上取暖,魯斯蘭一時糊塗這樣做了,結果幾天內它最可靠的防寒物——又厚又密的毛弄亂了,開始脫落,爪上布滿了騷破和割破的傷口。它一天天地變得邀遍遍遏,越來越瘦,自己對自己也感到厭惡。但眼睛卻越來越亮——閃爍著永不熄滅的狂怒的黃光。每天早晨檢查完站台上的崗哨後,它便跑到廢棄的集中營去。

《忠心耿耿的魯斯蘭》顯然不是一篇童話式的動物小說。這本書不會給人以任何的閱讀愉悅。面對魯斯蘭的炯炯有神的狗眼,有誰能無動於衷呢?

下篇:領袖的真面目

謝夫成柯,莫斯科國際關係大學博士,曾任蘇聯派駐聯合國代表團政治部門首腦、外長葛羅米柯的私人顧問、聯合國副秘書長,1973年投奔美國。我一向喜歡看「叛徒」寫的書,謝夫成柯的《與莫斯科決裂》一下子便吸引住了我。

謝夫成柯出身特權階級,因此一直受著蘇聯的精英教育。「典型的蘇聯教育方法所主張的獨立思考及行為,事實上就是指盡染了解現則的意義,然後全力以赴地去執行命令,任何試圖超越規則的衝動是危險的,必須加以鎮壓。這套理論有效地製造廠許多蘇聯的現代農奴。」然而,謝夫成柯逐漸發現了馬克思列寧主義與蘇聯現實不盡相符,只是不敢表達出來,他有同學因此而被開除。大學生必須通過考試,不能向任何理論挑戰、質疑或尋求答案。教科書的理論不斷遭到修改,因為斯大林常突發奇想,政策一變,昨日的寵臣很可能隔夜之間就變成階下之囚,顛撲不破的信條轉眼就成為異端邪說。「在那個年頭,一個人要是錯過一場演出,沒有把當日修改的『真理』記下來,很可能就會釀成一場大禍」。教授們苦口婆心要學生都相信蘇聯是由工人階級統治,所謂的無產階級專政,馬克思理想中由資本主義變成共產義天堂的轉化時期。然而事實上,除了少數指定的「工人英雄」用作宣傳樣板之外,無產階級根本為統治階層所鄙視。像其他人一樣,謝夫成柯眼中的蘇聯社會一點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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