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輯 黑色閱讀(4)

「草調」散文

——對中學語文課本所選楊朔散文的反思

楊朔是初中語文課本中所選作品最多的作家之一,計有《香山紅咐、《荔枝蜜》《茶花賦》、海財等四篇。直到今日,楊朔散文仍被數百萬中學語文教師作為教授作文的典範,仍被數千萬的中學生虔誠地奉為寫作的標本。然而,楊朔模式所造成的危害,至今仍未得到充分的認識:這些產生於六、七十年代的新八股,以單調的敘事方式和單調的思維模式,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損害著剛剛拿起筆的孩子們鮮活的心靈。

記得我在學習初中第一冊語文課本中楊朔的《香山紅葉》時,老師這樣分析:文章以物喻人,用凝聚著「北京最濃的秋色」的香山紅葉,喻老嚮導越到老秋,越紅得可愛」的精神面貌,從而抒發了作者對社會主義新生活,對當家作主的勞動人民的熱愛之情。記游是貫穿全文的一條明線,然而寫紅葉並不是記游的目的。老師反覆講楊朔的「轉彎藝術」,使行文波瀾起伏,搖曳多姿;而「卒章顯志」,乃全文點睛之筆。我所在的是一所一流的重點中學,授課的是一位一流的語文老師,她講得聲情並茂,聽得學生如醉如痴。到了寫作文的時候,我們這些西蜀的孩子無緣到香山,筆下的題目便都是《峨嵋山綠葉》、《精城山的竹子》、《神女峰的松樹》,老師誇獎說:「大家學得真快!」

楊朔的散文是容易學的,因為它是模式化的。老師像外科大夫一樣手拿解剖刀,一下子便將它們分為五個部分:見景——入境——抒情——升華——點題。中學語文教學中最喜歡讓學生「分層次」,而楊朔的文章層次最分明,環環相扣,似乎一氣呵成。

然而,對文學而言,重複、單一、模式化如同一劑致命的毒藥。第一次說月亮真美的,是個有欣賞能力的人;第二次說月亮真美的人,是個索然無味的人;第三次說月亮真美的人,則是個迂腐倡化的人。不幸的是,楊朔只會這樣寫作:用香山紅葉來比喻老嚮導,用茶花來比喻孩子,用蜜蜂來比喻農民,用礁石來比喻老漁夫——他就像黔之驢一樣,「技止此耳」。這樣的寫作是可怕的,尤其是它在被不斷地作為最佳的、甚至是唯一的寫作方式灌輸給初學者。

為了深入剖析楊朔散文,我引入杜撰的「單調散文」的概念。這是受文藝理論大師巴赫金「復調小說理論」的啟發而來的。巴赫金在分析陽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時,提出「復調小說」的理論。他認為,陀氏創作的是一種「多聲部性」的小說,是「有著眾多的各自獨立而不融合的聲音和意識,由具有充分價值的不同聲音組成的真正的復調」。現實世界的多元性,要求文學世界也要具有多元性。在陽氏的小說中,平常難以相容的因素,如哲學的對話,冒險的幻意,貴族的宮殿與貧民窟的居民,令人驚訝地結合在一起,它消除了另一些寫作方式的壁壘和封閉性。陽氏的小說也沒有所謂的「主題」,因為他的每個主人公都有一種『偉大的卻沒有解決的思想」。思想希望被人聽到,被人理解,「恰恰是在不同聲音、不同意識相互交往的聯接點上,思想才得以產生並開始生活」,所以「思想就其本質上來講是對話的」。

與巴赫金論述的復調小說恰恰相反,在散文領域,楊朔散文是典型的「單調散文」。一是單調的敘事模式:由物及人、以物喻人。如《荔枝蜜》這篇極受推崇的典範之作,中學語文課本的「預習提示」中這樣分析說:「這是一篇富有詩意和哲理的記敘文,文章由荔枝蜜的香甜,聯想到社會主義新生活的美好,再由蜜蜂辛勤的採花釀蜜,聯想到勞動人民為創造新生活而進行的忘我勞動,熱情歌頌了為人類釀造最甜的生活的人們的奉獻精神。文章以『我』對蜜蜂的感情變化為線索組織材料。『我』對蜜蜂由討厭到喜歡,又由喜歡到讚歎,再由讚歎到『夢見自己變成一隻小蜜蜂』,思想感情得到升華。這個感情變化的過程,是作者對蜜蜂仔細觀察和深入認識的過程,更是作者運用聯想,由物及人,以事推理,從生活中提煉詩情和揭示哲理的過程。全文一線貫穿,前後呼應,渾然一體。」這樣的論述幾乎適用於楊朔所有的散文,只需要把蜜蜂改為別的什麼東西就行了。這樣的寫法,中學生很容易領會,但卻值得懷疑:真的詩情和哲理,不是燒死的、被線索組織起來的材料,而是散文中自由的、動態的有機成分。如果說整篇散文是一流清泉,那麼詩情和哲理應該是清泉中活潑的游魚。楊朔的散文中,只有一串草繩吊著的死魚。於是,千姿百態的行文方式消失了,只剩下一種比八股還要八股的現代八股——楊朔的敘夾模式。

二是單調的思維模式。敘述模式的單調與思維模式的單調是互為因果的。中國古代即有比興的傳統。劉辯在《文心雕龍》中有深刻的論述。楊朔的《茶花賦》標以「賦」的名稱,顯然深受傳統思維的影響,《文心·連賦》曰:「賦者,鋪也,鋪采離文,體物寫志也。」楊朔所有的文章,都是「賦」的思維方式,如鍾學語文備課手刪寫道:「《茶花賦》的題旨是:借茶花表達歌頌祖國之意,借茶花打發熱愛祖國之情;筆筆寫茶花,處處贊茶花。」這是一種單線式的思維,雖然作者有意加幾個「彎」,反而更加說明了它的「直」,說到底,這種思維方式使審美者和思想者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個絞盡腦汁的「造文者」。「造文」的目的只有一個——歌頌和讚美。這種單調的思維模式,嚴重地損害了活潑的思維和豐富的心靈。它與中國當代文學的整體風貌是一致的,它既是1949年以後意識形態的組成部分,又是其犧牲品。

其三是單調的抒情方式,中學語文教學給人的印象是:楊朔是個善於抒情的作家。這是一個天大的誤解,楊朔所抒的不過是矯揉造作之情罷了。楊朔的(海市)寫於饑荒年代,他看到的卻是:「有一個青年婦女,鬢角上插著一枝野花,倚著鋤站在樹蔭里。她在做什麼呢?哦!原來是公社擴音器里播出的全國小麥豐收的好消息。」這種抒情,很難說是從心靈深處流出來的真情實感。姑且不論其真實與否,就其感情的實質來說,則是無深度的,無層次感的。如果說魯迅《野草》中的感情象一杯苦澀的濃茶,那麼楊朔散文的感情則只是一杯沒有味道的白開水。

一元化的楊朔散文與一元化的時代相契合,所謂「巧妙的構思」、「豐富的聯想」、「精緻的結構」,骨子裡都是「九九歸一」的。楊朔散文絲毫不具備巴赫金所說的「積極性」,即提問、誘發、回答、同意、或提出駁論的對話的積極性。今天的散文刊物上,這樣的散文依然成千上萬地被批量地製作。魯迅開創的、甚至可以一直上溯到《莊子》的散文傳統被可恥地背叛了。直到哪年代,史鐵生的《我與地壇》的誕生,才標誌著中國有了真正的「復調散文」。《我與地壇》彷彿是一個樂隊的集體創作,每個音符、每種樂器都在努力張揚自己的見解,竭力顯示自己的意識:受苦、悲憫、惶恐、不安、寧靜、絕望、原罪以及道德和宗教的探索。我聽到了一聲接一聲的內心的呼號,這是在楊朔散文中絕不可能聽到的。史鐵生走出了楊朔的陰影,終於匯入魯迅的暗流。(我與地壇)的誕生暗示著:當社會意識形態向多元轉型時,散文領域也開始了靜悄悄的、對「革命」的反動。

然而,這還僅僅是一個徵兆。楊朔模式依然發揮著無與倫比的影響。在無數宣講楊朔散文的中學語文課堂上,老師們把這種模式像釘子一樣敲打進孩子們的大腦里。孩子們很快學會了像楊朔一樣進行寫作,在這種寫作中,想像的能力、求異的思維、誠實的品質、自然的情感都受到殘酷的壓抑。寫作不再是一種精神的愉悅,而墮落成一種令人痛苦的,枯燥無味的編造。無數有文學天賦的孩子被扼殺在搖籃中,從而終身與文學絕緣。

這一切並不全是楊朔個人的錯。然而,楊朔模式至今仍是一場被當作正劇上演的喜劇,一個未被清理的公害。當孩子們異口同聲地說,寫作文是他們人生中最難受的打情之一的時候,我感到一種推心的創痛。

王小波與往愛描寫

——戴「有色」眼鏡的吳小如先生

最近在《文學自由談》、《文藝報》上讀到吳小如先生的一篇《奇文研卷無益王小波》,禁不住自己也想說點什麼。儘管吳小如先生是我的老師的老師輩,但在真理的面前,我們都是平等的。

吳小如先生在文章中寫道:「以王小波的《情金時代》為例,書中寫男女間的純真愛情幾乎沒有,有的只是在各種背景、各種條件下男女做愛的細緻描繪。」這究竟是王小波的罪過,還是時代的錯誤?在文革的浩劫中,人與人的關係全被扭曲了。寫那個「黃金時代」,還寫「純真的愛情」,要麼是為虎作悵,要麼是虛偽矯情。王小波寫性又不僅僅為寫性,他站在歷史的邊緣,在作為歷史誕生的分裂上面對文化進行探究,試圖找出「人們何以扭曲」的答案。帕斯卡爾說過:「人之成為瘋子竟如此不可避免,以致瘋到以瘋病的另一種表達方式來證明自己沒瘋。」像《黃金時代》中的女主人公陳清揚一樣,只有在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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