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輯 黑色閱讀(2)

輕蔑

輕蔑是忍耐的對立面。中國人有忍耐的德行,卻無輕蔑的志氣。中國不缺乏對善良的認同,卻罕有對醜惡的輕蔑,所以在中國,醜惡一直駕臨在善良之上。

老舍在《四世同堂》中反思了「中國式的好人」的問題。北平這座古城,由於萬個衚衕、四合院組成,衚衕、四合院里有無數個像祁家這樣的家庭。他們艱難地活著,忍氣吞聲、不得罪人、整天陪著笑臉;他們隨波逐流,八面玲瓏,明明知道什麼是卑下的、可恥的,卻不敢去指認。他們活下來了,但他們也死去了;活下來的是臭皮囊,死去的是精神。

輕蔑是人的尊嚴內最後一道防線。一個人還能對那些理應輕蔑的東西表示輕蔑,這就說明尊嚴尚在。德國佔領巴黎的時候,在國家劇院舉辦音樂會。當有軍官在包廂里喧嘩的時候,指揮立刻停止莊嚴的交響樂,哼起一曲黃色小調來,令全場為之驚愕。他冒著被送進集中營的危險,也要表達他的輕蔑。「沒有人能夠侮辱藝術,即使這個人有決定我的生死的權力。」指揮如是說。最後,趾高氣揚的德國人不得不向他道歉。輕蔑,改變了現實中的不平等。弱者輕蔑強者,敗者輕蔑勝者,方顯英雄之本色。「雖萬人吾往也」,輕蔑的力量二兩撥千斤。首先,你得有輕蔑對方的本錢,倘若與對方同流合污、狼狽為奸,那麼輕蔑便無從談起。對方是淤泥,你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對方是流沙,你是流沙中發出光芒的金子;對方是燕雀,你是展翅高飛的鴻鵲;對方是魚蝦,你是見尾不見首的游龍;如是,你方可以輕蔑對方,你向對方表示輕蔑時,才能理直且氣壯。

我常常想,我們離魏晉人的生活態度太遠了。我們不敢哭、不敢笑、不敢愛、不敢恨、不敢敬佩、不敢輕蔑,自以為堅強似鋼,其實脆弱如玻璃。我們為他人而生活,而不是為自己而生活。我們習慣於看他人的臉色,自己卻只能作媚笑,除了媚笑以外,臉上沒有其他的神態。像契珂夫筆下的小公務員們、最下等的文官們,以卑微的靈魂換取憐憫。各種公共關係,處世大全被演練、被實踐,一切以「厚黑」為旨歸,至於尊嚴、純潔全不在考慮之列。

我喜歡讀武俠小說,最欣賞的不是大俠們的絕代武功,而是他們特立獨行的狂涓之氣。對那些三腳貓式的不入流的角色,他們不屑於動手,一個白眼便令雞鳴狗盜之徒屁滾尿流而去。我身上沒有驚世駭俗的武功。但我的自尊使我有勇氣輕蔑那些利祿熏心之輩。對那些所謂的「學生幹部」——主席、書記、會長之類的人,我一向是連白眼也不給。我洞悉他們如何位選票,如何分配權力,如何拉幫結派,如何見風使舵,全然是梁山草寇的轉世靈童。我的蔑視無遮無掩,痛快淋漓,自然會遭來恨意,不過我不怕。木秀於林,風豈能摧之?

我所說的輕蔑是精神上的輕蔑。至於北京人、上海人、廣州人對外地人,尤其是外地民工的輕蔑,我百分之百地反對,並且對這種「輕蔑」示以我的輕蔑。除了擁有「戶口」,所謂的城裡人並不一定比鄉下人聰明能幹。而「戶口」的獲得,顯然與他們本人的努力無關,僅僅是因為他們的父母是城裡人,且在城裡做愛罷了。這沒有什麼值得驕傲的。假若他們誕生在鄉下,他們的處境會比民工還要糟糕。

要真正讓善良成為一種受人尊重的美德,前提就是要對醜惡有輕蔑的勇氣。王寶森案件被揭露出來後,對其輕蔑者少,而羨慕者多,「能派專機接港姐來玩弄,能有幾百畝地的別墅,死也值得了!」這是百姓們茶餘飯後的驚嘆。有這樣的社會心理機制,惡焉能不泛濫?到頭來受惡的折磨的還不是小百姓自己。因此,輕蔑是當1『我們最急需的情感——過街老鼠,倘若人人喊打,它不等真的拳頭揮上來,早就嚇得肝膽俱裂。

輕蔑那些應被輕蔑的一切,用你的智慧,用你的勇氣。

我來剝錢穆的「皮」

「國學大師」錢穆當年曾被大陸列入戰犯名單,最近卻成為大陸學者們五體投地的尊神。既然先生們都那麼崇拜錢大師,後輩學子自然不敢怠慢,趕緊找錢大師的著作來研讀,剛好讀到《從中國歷史來看中國民族性及中國文化》一書,妙語連珠,有如眼酸灌頂。這才痛悔自己對中國歷史、中國文化了解太少,不是錢大師的點撥,我或許終生在迷途而不知返也。錢先生高論甚多,容我搞引。

錢老先生認為中到社會一直就是自由社會,千百年來中國人無不活得自由富足。誰認為中國人不自由?那是他的無知。「中國人自由太多。不是太少。即如仙夷、叔齊,他們反對周武王伐商紂,但他們仍有言論的自由。可見反對的意見,在中;司常被容忍的……秦漢以下中國人的傳統政治是一種和索性的政治。在政府里,由下僚來批評上司,由在野來批評在朝,由下代來批評上代,一部中國二十五史中,可說隨處皆是,舉不勝舉,講不勝講。這還不兌一種思想自由嗎?」讀了這段高論,我這無知小子,未曾讀過二十五史,羞愧萬分之下,立刻到圖書館去找出幾部來翻翻,滿心希望找到錢先生所說的「隨處皆是、舉不勝舉。講不勝講」的證據。隨手翻開一頁《明史》,看到的卻是一個很有趣的故好。公元1615年,發生了著名的「挺擊呼件」,一名男子持木棍闖入太子宮,被絆衛逮捕。25年不曾舉行朝會的皇帝朱翊鈞為了安定人心,終於走出寢宮,勉強到金鑾殿上亮相。從沒見過皇帝面的宰相方從哲和吳道南率領百官一齊下跪。朱詡鈞拉著太子的手向百官宣布:「這孩子很孝順,我怎麼會有更換他的意思呢?你們還有什麼話說?」兩個宰相除了叩頭不敢說一句話。御史劉光復正想開口啟奏,一句話還沒有說完,朱翊鈞就大喝一聲:「拿下!」幾個宦官立時上去,把劉光復抓住痛打,然後摔下台階。在鮮血淋漓的慘號聲中,劉光復被錦衣衛投進監獄。對於這個突變,方從哲渾身發抖但還可支持,吳道南在過度的驚嚇下栽倒在地,屎尿一齊排出來。朱詡鈞縮回他的深宮後,眾官把吳道南扶出,他已嚇成一個木偶,兩耳變聾,雙目全盲。博學鴻詞的錢穆大師,不可能連《擁史》都沒有讀過吧?假如這樣的政治還不夠「和親性」,還不夠『名由」的話,大師所說的「和親性」與「自由」究竟是何含義?

作為一代宗師,錢穆先生自然是「心地無私天地寬」。他是相信中國人的善良的,「中國人不貪利,不爭權,守本分,好閑暇,這是中國人的人生藝術。誰又肯來做一個吃辛吃苦的專制皇帝呢?」錢先生眼中,皇帝是萬民的公僕。皇帝是「吃辛吃苦」的,中國歷史上的皇帝,無不是犧牲自己以利天下的聖火。皇帝這個位子,推來推去都沒有人願意做,因為當皇帝是只能奉獻。不能索取的。在對錢先生肅然起敬的同時,我又翻開《資治通鑒人南北朝時北方有一個後趙帝國,史書對其三任帝石虎的評介是「肆虐」。石虎的狠毒遠勝於猛虎,他曾一次徵集美女3萬人,僅公元345年一年中,因徵集美女一書就殺3000餘人。鋪天蓋地的苛捐雜稅,迫使缺衣少食的農民賣兒賣女,賣完後仍然湊不夠,只好全家自縊而死,道路兩側樹上懸掛的屍體,前後銜接。既然當皇帝這麼好玩,怎麼會沒有人願意干呢?石虎的長子石宣害怕弟弟石韜跟自己穿住,先派人刺死石韜,再密謀幹掉老爹提前接班。十敗之後,不久前還對大臣說「我實在不懂晉朝司馬家自相殘殺的原因,我們石家多和睦啊」的石虎,立即登上高台,將石宣綁到台下,先拔掉頭髮,再拔掉舌頭,砍斷手腳,剜去眼睛,扔進柴堆活活燒死,石宣所有的妻妾兒女,全都處軌。石宣的幼子才5歲,拉著祖父的衣帶不肯放鬆,連衣帶都被拉斷,但還是被硬拖出去殺死。太子宮的官吏差役數千人全被車裂。當皇帝確實也辛苦,是因殺戮而辛苦,因好淫而辛苦,因搜刮民脂民膏而辛苦。辛苦當然會獲得報酬,300里遮天蔽日的宮殿,3000國色天香的後宮粉黛,一頓飯吃掉一支軍隊的軍糧,一場狩獵毀掉千百畝良田。錢大師口口聲聲說中國人的人生是「高度藝術化」的,但是連生命都不能保全的善良百姓,又懂得什麼藝術呢?錢大師自己可能不想當皇帝,但我發現:每項皇冠都是沾滿鮮血的。「禪讓」是安徒生的童話。

與錢穆先生比歷史知識,我確有班門弄斧的惶恐。錢先生讚美的「十通」,是一系列記載中國政治制度變遷的重要史籍,我略略翻過幾頁,老實說,不大看得懂。於是,只好先聽聽錢老的高見咱唐代杜佑通典以下,三通,九通,十通,一切政治制度——納稅怎樣,當兵怎樣,選舉怎樣,考試怎樣,一切都有法。而這些法都是從上到下,歷代一貫相承的,所以才叫做通。我想按西方的觀念來講中國傳統政治,只可說是君主立憲,而絕非君主專政。」對錢穆來說,「十通」是中國「君主立憲」的明證。可惜的是,明代的錦衣衛們並沒有錢先生那麼深厚的學養,他們沒有誰知道「十通」為何物。關於什麼是錦衣衛、東廠、西廠、內廠,用不著我再解釋了。我想描述的是「廷杖」的場面。當皇帝的判決書下達後,「犯罪」的大臣立即被獄吏撲倒在地,肩膀以下被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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