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輯 黑色閱讀(1)

黑色閱讀

閱讀是我們籍以反抗人世局促的最好武器。我們的人生在特定的時間和空間之內,常常被界定為一種凝固的狀態。在陰暗狹窄的舞台上,我們不得不接受現時價值觀念的多重約束——渴求榮寵,恐懼屈辱,成敗京懷,得大驚心。這種時候,我們不得不藉助閱讀來緩解無處不在、無時不有的壓力。如果我們把自己比偷成魚缸里的小金色,那麼閱讀則給我們提供了一片浩瀚無涯的大海。在絕大多數人的閱讀視野里,所選擇的都是燦爛的「亮色」——金庸筆下縱橫四海。快意恩仇的英雄,瓊瑤書中纏綿動人。至善至純的愛侶,梁實秋雅舍里沖淡平和、大理通達的智者閑談,汪曾棋山水間知足常樂。情趣盎然的生活姿態……這一個又一個流光溢彩的世界,與現實中昏暗的生活狀態形成鮮明的對照,彷彿是屋頂天窗上透下來的一縷縷「亮色」,充滿夢想與迷幻的魅力。但我卻放棄了「亮色」閱讀的欣悅,選擇了「黑色閱讀」的方式,冷峻地切入現實人生——人生既已如此昏暗,何不投身於對更深沉的黑暗的閱讀,使自己面臨的困境相形見拙,使自己承擔的苦楚輕若鴻毛。然後將失望轉化為希望,將憂憤轉化為高亢,不就能夠水到渠成了么?

漫長的黑色閱讀的旅途,就像穿越一段一段的隧道。第一段隧道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氏是真正用心靈擁抱黑暗的天才。1849年12月22日,他被一隊士兵帶到彼得堡謝苗諾夫斯基廣場執行槍決。眼睛已被蒙上;眼前是漆黑一片。士兵的子彈已經上膛,就在手指即將觸動扳機的一制那,一個軍官騎著快馬疾馳而來,宣讀了沙皇的免死手渝。此時此刻,陀氏跌倒在地,面部抽搐,口吐白沫。在這一秒鐘里,他正如千年之前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一樣,在死神痛苦的一吻之後,又不得不為受苦難去愛生活。黎明如夜半,人世間處處是瘟疫、戰爭、死亡。飢謹,「我現在明白像我這類人需要打擊,命運的打擊,用套余套住自己,雷聲響了,我承受了一切,我將通過受苦來洗凈自己。」沙皇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惡毒的懲罰卻使這位精神脆弱的天才變成黑暗裡的漫遊者和黑暗本身的掘墓人。《白夜》,人世間可有慘白的夜色,這「啟」難道不是「黑」的?我在自己的斗室里,一次次地閱讀《死屋手記》、《白痴》、什拉瑪佐夫死剃,讓陀氏這位精神上的父親把苦難結晶成的冰山猛地推向我,砸得我頭破血流。「在我們的地球上,我們確實只能帶著痛苦的心情去愛,只能在苦難中去愛2我渴望流著眼淚去親吻我離開的那個地球,我不願在另一個地球上死而復生。」是的,無論是誰,如果活著的時候應付不了生活,就應該用一隻手擋開籠罩自己命運的絕望,同時用另一隻手草草記下在廢墟中看到的一妍。即使在有生之年死去,卻已經獲得真正的拯救。

第二段隧道是帕斯捷爾納克。《日瓦格醫生》講述了一個知識分子在暗夜裡一邊默默地舔傷口,一邊跌跌撞撞地尋找自己的光明的故事。茨威格說過:「在精神方面的論戰中,最優秀的並不是那些毫不猶豫地投入紛爭的人,而是那些長時間猶豫不決的人們。那些最難決定戰鬥的人,一旦決定了,就是真正的戰士。」日瓦格是最偉大也最卑劣的時代里的哈姆萊特,柔弱的人固執地把同時代人都認可的光明定義為黑暗。「夜色就像千百隻望遠鏡/一齊對準了徹亞伯天父啊,如果可以的話晚去我這杯苦酒吧」只有他感受到了遙遠的痛苦。「我珍視你既定的意圖/甘願擔當這樣一個角色/但現在演出的是另一場戲/求你豁免我這一回」。只有他發現了歷史錯位的真相,但歷史不容他缺席。「然而戲的場次已經安排好/最後的結局已經決定了/我孤零零地、漸漸沉沒在假仁假義里/人生一世實在不易。」最後一句實在是透骨悲涼:哪個時代真誠、善良、崇高不被無法忍受卻不得不忍受的黑暗吞沒呢?

在自傳性隨筆《人與一排》中,帕氏談到了馬雅可夫斯基,那位一輩子歌唱陽光、白雲、鮮花、歡笑,卻用手槍擊穿自己頭部的詩人。為什麼「光明的化身」卻被黑暗吞沒了呢?帕氏認為,「我們中的大多數人被迫經常說違心的話,做違心的事,言不由衷,讚美自己厭惡的東西,稱頌帶來不幸的東西,日復一日,對健康不會沒有影響……我們的靈魂像口中的牙齒一樣,不可能沒完沒了地向它施加壓力而不受懲罰。」馬雅可夫斯基一貫真誠地擁抱光明,最後發現懷中的卻是一具醜陋的腐屍時,他便再也沒有生活的勇氣了,「對自己表示絕望,拋棄了過去,宣告自己破產,認為自己的回憶已經無用,這些回憶已經不能接近這個人,已經不能拯救他,也不能支持他。內在的連續性遭到7破壞,個人結束了。」讀至此處,我毛骨悚然,凜然驚出一身冷汗。思前思後,捫心自問:等待自己的將是怎樣的宣判?

第三段隧道是魯迅。魯迅自己說:「我的思想太黑暗,發表一點,酷愛溫暖的人物已經覺得冷酷了。如果全部露出我的血肉來,末路真不知要怎樣。我有時也想就此驅除旁人,到那時還不唾棄我的,即使是妖蛇鬼怪,也是我的朋友。倘使連這個也沒有,則就是我一個人也行。」魯迅好像是不帶一點乾糧飲水進沙漠的旅人,早已抱定九死而不悔的決心;又好像是播種煮過的種子的園丁,原本就不懷有收穫一顆一粒的希望。他杜絕一切精神幽該,只留下在黑暗中驚心動魄的吶喊。「於浩歌狂熱之際寒,於天上見深淵」。《祝福》里連彼岸世界也是黑漆漆的,《葯》里的人血饅頭和墳頭也是黑色的。而把白晝當作黑夜的狂人,恰恰是先生的自況。美國內科名醫對他說過:「如果先生是西方人,30年前就該去見上帝了。」從染上不治的肺病的那天起,魯迅這位深味非人;司黑暗的東方哲人就昂首與黑衣的死神眈眈相向;嚇得橫行無忌的死神30年不敢輕舉妄動,這是怎樣一種大勇!

我習慣在夏夜最燥熱的時候讀魯迅。沒有一絲風,室內像個蒸籠。翻開書後,黑色的方塊字一行比一行涼,如冰一般涼入骨髓里;一行比一行苦,如黃連般,要治病就得慢慢咀嚼。漸漸覺得靈魂被淘空了一般,欲笑卻又無可笑,欲哭亦覺無所可哭。合書熄燈後,在床上輾轉反側,這一夜怕又要失眠了。在迷迷糊糊的夢中,魯迅先生一個人坐在黑暗中,點燃一支紙煙,煙上的火花在黑暗裡一閃一閃的。

第四段隧道是張愛玲。我一直無法理解,那麼年輕的張愛玲,怎麼寫得出如此黑暗、蒼涼、冷漠的故事來。這位在風衰俗怨、離散喪亂的時代中成長的女子,對人性中非神性的一面保持著冰涼的眼神。她冷冷地注視著她的土大夫家庭由盛而衰,也注視著大上海在矛盾衝突中破碎的城市歷史。「活在中國就有這樣可愛:臟與亂與憂傷之中,到處會發現珍貴的東西。」在亂世的黑暗裡,沒有哪個人不是千瘡百孔的:愛欲幻滅了,只留下張愛玲冷冽、幽黯的文字。我喜歡感受《傾城之戀》中那在黑暗裡伸出手去想握住點什麼的願望,也有勇氣體驗《除鎖記》中那用黑色的利刃緩緩刺入人的肌膚時的殘酷。還是傅雷評論得好:「夢中老是震雨連綿的秋天,潮膩膩、灰暗、骯髒、窒息的腐爛的氣味,像是病人臨終的房間。煩惱、焦急、掙扎,全無結果,夢沒有邊際,也就無從逃避。零星的折磨,生死的苦難,在此只是無名的浪費。青春、熱情、幻想、希望,都沒有存生的地方。一切之上,還有一雙不及的巨手張開著,不知從哪兒重重地壓下來,壓痛每個人的心房。」在時代與人性的雙重錯亂中,人生在世,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呢?張愛玲文學的可貴,正在於她從一個艱難時世里女子的內心感受出發,看透了所有溫情脈脈的面紗,觸及了人性籠罩在陰影里的那一面。

推而廣之,「黑色閱讀」可以擴展到人類文化的一切領域。兒叨尼古希臘戲劇中所有人物面對命運發出的呼喊。然而,正因為我們生活在黑暗中,我們才會一代代地祈求光明。有一次,我在畫冊中翻看到一廠倫勃朗的傑作《基督治病人·畫面籠罩在貧窮。愁苦、微光閃爍的陰暗氣氛里。衣衫襤褸的乞丐,橫在手推車上的癱子,救濟院里的寡婦……到處是七穿八洞的破爛衣服,風吹雨打,顏色褪盡。生滿嫖病的或殘廢的四肢,蒼白的臉不是作停不堪就是如白痴般茫然,一大堆醜惡和病弱傷殘的景象簡直是人間地獄的寫照。而仁慈的基督卻伸出手來替窮人治病,人的光輝一直照在潮濕的城匕。我的情緒深深地沉浸在這幅畫里。這幅畫傳達給人類的不僅僅是一個宗教的故打,更是明暗的鬥爭,是快要熄火的,散亂搖晃的光線被陰暗不斷吞噬的悲劇。這就是繪畫藝術所能達到的極點。在這幅畫中,人類發現了自己愛與美的乾渴,雖然今天的我們學會了用電腦統治世界,但這兩種乾渴依然無時無刻不困惑著日益傲慢的我們。

「黑色閱讀」也可以移植到音樂之中——用耳朵去閱讀。只可惜塞滿流行音樂的現代人的耳朵,已經無法閱讀出那些「黑色音樂」的高妙。貝多芬被克萊德曼置換成輕柔恬美的抒情曲,這是一種令人哭笑不得的歪曲。真正的貝多芬像夜晚的海嘯,沉鬱悲倫,汪洋恣肆。貝多芬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