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輯 夜路冥想(4)

叛徒們

阿瑞斯山天然半圓形劇場人山人海。雅典最高民眾法院及陪審法院5000人會的十分之一組成的陪審團業已就座。

這是雅典歷史上最重要的一次審判。審判的罪人是全希臘最有名望的人——蘇格拉底。他的罪名是「不承認國家信奉的神,另立新神,腐蝕青年」。

蘇格拉底出生的時候,不是以哭聲而是以笑聲向世界致敬的。少年蘇格拉底在父親的培養下,已雕刻出偉大的作品,受到伯利克里的賞識。但他就在取得一位雕塑家最輝煌的成就之前,轉行研究哲學——與其雕塑石頭,不如塑造人的心靈。

儘管祭司宣布,蘇格拉底是最聰明的人,但他自己強調說,他不是有智慧的人,他並不擁有真理,但他是一個探索者、研究者、真理的熱愛者。他解釋說,這就是「哲學家」這個詞所表達的意思,即智慧的熱愛者,智慧的尋求者,而與「智者」相反,即與自稱有智慧的人相反。他認為,政治家必須是哲學家——他們還有重大的責任,它們必須是真理的探求者並且知道自己的限度。

蘇格拉底的生命在街道上、運動場和廣場里。他滔滔不絕地跟幾十、幾百個弟子和信徒談話;或者赤足行走、突然站住,在街道中央立成一棵樹。按照波普的說法,他是道德主義者和感情主義者,「他典型地屬於這樣的人,他批評任何形式的政府的缺點,但他又承認忠一戶國家法律的重要性」。他是純粹的民主派,他曾勇敢地反對三十倍左的獨裁政權,他更勇敢地反對日益失去自身真正目的的民主制。於是,統治者和庸眾把他指認為「反對民主的叛徒」。

蘇格拉底自己一生中沒有寫過一行字,他的思想通過弟子們則已錄部分地流傳下來。『推想要推動世界,就讓他先推動自己。」他領會了自己的歷史使命:做一隻「牛虹」,把民眾從冷淡、馴服、自我安慰中喚醒。「不管有什麼權威,我也只依賴於找知道得很少的這個認識。」他是個教育家,他相信教育的使命也是政治的使命。他認為改善城邦政治的途徑就是教育公民進行自我批評。上是在這個意義上,他宣稱自己是「這個時代唯一的政治家」。

這樣的人無論在怎樣的體制下都是最危險的人物。獨裁者克里提阿斯說:「我們要除掉長庤瘡的羊羔,庤瘡傳染得愈快,我們愈要加緊清除。」民主政體下的執政官阿尼特說:「這個流浪漢恨不得把我的腸子挖出來。」於是,一道一道的禁令下來了:禁止蘇格拉底跟30歲以下的青年人談話。

要以塑造活人的靈魂來代替塑造靜止的人體,這是一種天真而危險的疾好。然而,命運選擇了蘇格拉底。他擺脫不了命運,命運像蠍子一樣蜇得他發痛。他一貧如洗,承受妻子的責罵;他如履薄冰,面對敵人的暗箭。最可怕的還是那些他所熱愛的、教導的。為他們的利益而奔波的雅典公民們,他們背叛了哲學家,卻宣布哲學家是叛徒。法庭上,由陪審員向瓦罐里投豆子——白的代表無罪,黑的代表有罪。結果,黑豆比白豆多,蘇格拉底這位民主的捍衛者卻被民主所處死,這位創造民眾命運的人卻被民眾決定了他的命運。此時,他發現自己未能戰勝人在走向真善美道路上的主要障礙——「貧困的邪惡」和「黃金的邪惡」。窮人和富人居然聯合起來處死他。他終身與不平等作戰,「我的智慧在此枯竭,我的痛苦和憂患由此開始」,但他卻成了公認的罪人。

弟子們勸蘇格拉底逃走,他堅決地拒絕了。他將以他的死來申明民主的不完善、法律的不正義。這是一個人對人類的背叛。正因為有這樣的背叛,人類才意識到自己的局限和幼稚。當太陽落山的時候,他換上雪白的長衫,靜靜地接過毒芹計。喝下之前,他還微笑著欣賞碗上清晰的花紋。飲完之後,他開始在站成一排一動不動的朋友們面前走來走去。然後,他慢慢地,吃力地走近床邊,躺下了,把一束黃金花緊緊貼在胸前。

最後一刻,蘇格拉底笑了。他的眼睛沒有離開黃金花,「每一個人身上都有太陽——只是要讓它發光。」被宣判為叛徒、邪惡地創造新神的蘇格拉底、太陽神的教子,直到生命的終結,對塵世生活的美,對人和自然界的和諧一致,都抱有偶像崇拜的樂觀信念。

他的死,震撼了所有身上有太陽的人。

他的死,與耶穌的死、釋迦牟尼的死同為人類心靈史上的三塊高聳入雲的里程碑。

世間沒有絕對的真理,只有絕對的追求真理的人。

有史以來,無數的「權威」以「真理」的名義,毀滅真理及探索真理的人;也有無數的「異端」對權威發出必敗的挑戰,在身敗名裂之後完成了對真理的捍衛。

茨威格筆下的卡斯特利奧就是這樣一名「異端」。「理想是一種沒有人看得到的概念,只能通過人們的設想、人們的努力、並準備為理想而向著充滿塵土的、通向死亡的道路而前行的人們,才能在現實世界中加以實現。」這是叛徒們所共享的理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正是這一理想的存在,使人類避免了滅亡的命運。

茨威格的《異端的權利》是一本薄薄的小書,但它的份量比汗牛充棟的一部百科全書還沉重。知識是死的,人是活的;智慧是天賦的,而人類追求智慧的精神渴求卻是後天孕育的。與愚昧作鬥爭,除了智慧,還需要大無畏的勇氣。熱愛自由,首先就得為自由付出巨大的、超乎想像的代價。因此,選擇「異端」的身份,這本身就是英雄的舉動。

卡斯特利奧是一個可有可無、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在公眾中毫無影響。他是一個窮學者,黨譯書和擔任家庭教師的收入,不足以養活妻子兒女;他,一個在異國的難民,沒有公民身分,甚至沒有居住權;一個逃亡過兩次以上的流亡者。然而,他站了出來,當狂熱的宗教徒追措異教徒並對待不同政見者施以酷刑和火刑時,他站了出來。

他的對手是加爾文,是日內瓦政教會一的最高統治者,是擁有數百萬信徒的新教教宗,是權力足以同羅馬教皇抗衡的大人物。這是一場「蒼蠅撼大家」的勞而無功的戰鬥:宗教寬容對不寬容,自主對監護,人道對盲信,個性對機械一致,良心對暴力。就物質力投來說,人類社會的任何一個時代,後者遠遠比前者強大。

西班牙神學家塞維特斯因反對三位一體的教誨,被加爾文宣布處以死刑。「我們判處你,塞維特斯綁赴查佩爾活活燒死,你的書稿和印就的卷積也一起燒掉,在燒得你身體化為灰燼。這樣,你就到了未回,以此作為對所有可能重蹈作滾轍的犯罪人們的獎告。」暴行造就f普遍的沉默。整個歐洲默默地注視著加爾文在日內瓦導演這出喜劇。人人都聞到了人肉燒焦的氣味,人人都聽到了受刑者持續半小時的尖叫。加爾文對這一「虔誠的虐殺」非常滿意,吹噓這是偉大的功績。

這時候,又一個叛徒出現了,他大聲呼小「尋求真理,說出自己所信仰的是真理,永遠不能作為罪行。沒有人會被迫接受一種信念。信念是自由的。」意識到自由的可貴,這本身就是極其可貴的思想。在蒙昧主義盛行的歐洲,民眾只知道恐懼,不知道自由;只知道匍伏在神的腳下,不知道沿著神走過的尋找光明的道路闊步前進。民眾是龐大的,卻是軟弱的,他們任由暴力要弄人道,自動交出自己的心靈。卑微的卡斯特利奧就從這樣的民眾之中站出來,發表了《答加爾文書》。他寫道:「把一個人活活燒死不是保衛一個教義,而是屠殺一個人。我們不應用火燒別人來證明我們自己的信仰,只應為了我們的信仰隨時準備被燒死。」這是一個角色錯位的法庭:「叛徒」站在法官席上,而「權威」站在被告席上。全歐洲,只有卡氏那斬釘截鐵的聲音在風中傳播:「有自由思想的人必須反抗的不僅是獨裁主義者、教條主義者、矯枉過正者和殘忍的殺人狂,而且是任何求助於恐怖的思想。」

加爾文手上的鮮血被曝光在陽光之下。他驚恐不安地拋出駁斥文章《惡棍的謬論》,謾罵卡斯特利奧是小偷、流氓、讀神者,野蠻的文字一頁比一頁下流,結尾是「願上帝消滅你,撒旦!」他調動一切力量,實施一切可能的對卡氏的打擊。加爾文指示宗教會議通過法令,禁止在轄區內傳播卡氏的著作,並通過外交壓力,迫使卡氏的著作無法在巴塞爾出版。卡斯特利奧說:「為什麼你把己所不欲的施諸於人呢?我們爭論的是宗教事務,然而,你為什麼要壓制你對手的言論自由呢?」加爾文則高興地叫嚷:「背著人叫的狗不咬人,可以不用害怕。」

加爾文的手已經卡在最危險的叛徒——主張寬容的卡斯特利奧的喉嚨上。看來,監獄和火刑柱是這名叛徒的歸宿。幸運的是,上帝拯救了他真正的信徒。1563年12月29日,卡氏積勞成疾,英年早逝,年僅48歲。

這場力量懸殊的戰鬥結束了。這場戰鬥仍然在繼續著。只不過換了主角,戰鬥的性質依舊。真正的英雄,不是那些通過屠刀下的屍體得到曇花一現的統治的人們,而是那些為了精神上的自由,為了人道主義而獻身的叛徒們。

葛蘭西是個體弱多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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