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輯 夜路冥想(3)

蕾哪,那個人

魯迅生平展在魯迅博物館開幕了,這次展出了許多珍貴的照片,有兩張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一張是在廈門郊外的亂墳堆中,海風吹亂了先生的頭髮,身後是重重疊疊的墳,「我總記得我活在人間」,這真的是人間嗎?我忽然想起《紅樓夢》中所說的「鐵門檻」與「土饅頭」來,克家著名的詩句:「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被無數人吟誦,其實詩人並不理解魯迅,真的魯迅在活著的時候便已自「非人間」死去,世間有誰像先生一樣樂意在墳頭照像?另一張則是魯迅與一群青年在一起,身穿長衫的先生安坐在寬大的藤椅中,雙腿交疊,指間夾一隻點燃的香煙,對熱愛文學的年輕人侃侃而談。四五個西裝整潔的青年畢恭畢敬地環繞近旁,他們欠坐在椅沿上,如醉如痴地傾聽著。我想,倘若上帝讓我實現一個心愿,我的選擇必定是:穿越時空隧道,成為那幾名傾聽者中的一個。有一次,聽張中行先生的講座。張老作為北大中文系的老前輩,講到明年代魯迅有一次到北大作講演,「很可惜,那天我不知在忙什麼#,沒能去聽,錯過了與魯迅先生的一次見面。」m高齡的張老追憶往會,如絲如縷,清晰可辨。一時間,我被什麼東西打動了:坐在我面前講台上的老人,是一位曾擁有過跟魯迅見面的機會的老人!原先好端端的時空忽然錯亂起來,晃動著的窗玻璃讓陽光也晃動著,我看到了先生那雙橫眉下的眸子,那雙自兩千年歷史中看出「吃人」兩個字的眸子。

「我的生命,至少是一部分的生命,已經耗費在寫這些無聊的東西中,而我所獲得的,乃是我自己的靈魂的荒涼和粗糙。但是我並不懼憚這些,也不想遮蓋這些,而且實在有些愛他們了,因為這是我轉輾而生活於風沙中的癲痕。」這是魯迅在1925年12月對日深夜,回顧自己的生命歷程,所寫下的一段文字。每次讀到這段文字,我都像被石塊砸中腳趾一樣,感受到一種鑽心的疼痛。與我同宿舍的一位「逍遙派」經常用嘲笑的口氣對埋頭寫作的我說:「你整天寫啊寫啊的,有什麼意思,多少人讀呢?」此君家境良好,用度闊綽,女友漂亮,工作也已找定。雖與我同為中文系的學生,卻從不拿筆寫文章。然而,我無法反駁他,他於我有一種莫名的威懾力。我只能經營一個蒼白的紙上世界,而他在現實世界中比我優越得多。他就像參孫一樣,推倒了支撐宮殿的柱子,我對於崩塌無能為力。直到與魯迅的這段文字淬然相遇,先生自己也意識到了文字的「無聊」,如何才能「有聊」呢?先生沒有說,先生講了一個「神」的故事,或者說,一個「人」的故事。

「突然者,碎骨的大痛楚透到心髓了,他即沉酣於大歡喜和大悲憫中。他的腹部波動了,悲憫和咒詛的痛苦的波。」在《野草·復仇其>中,魯迅重現了《聖經》中基督耶穌被殺的場面。實際上,魯迅也像耶穌一樣,被懸在不可戰勝的虛空之中,低頭以沉默面對津津有味的看客們。魯迅只會寫作,而看客從不讀書報。對於耶穌來說,「上帝離棄了他,他終於還是一個『人之子』;然而以色列人連『人之子』都釘殺了」。對於魯迅來說,他所處的時代太殘酷了,一切超前性的思索和探究都因這殘酷而顯得奢侈,他能夠走出鐵屋子,卻割捨不下鐵屋子裡熟睡的人們。

儘管熟睡的人們把他當作可惡的驚夢者。「是的,你是人!我且去尋野獸和惡鬼……」魯迅本能地拒斥著「人」的命名,把自己比作狼、貓頭鷹、駱駝,正是這些動物的身上,他尋找到了一個更真實的自我。

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裡,讀到孫都編的《褻瀆的魯迅》,其中有一篇蘇雪林的文章晤對魯迅由欽敬到《反對的理由》,她這樣寫道:「魯迅一輩子要人歌頌他,擁護他,愈是肉麻濫惡的談詞,他愈聽得入耳;愈是卑躬屈節的醜態,他愈看得入眼,他嘴裡提倡青年的『狂捐精神』,實際上則要青年像狗似地對他馴服。」其實,這種被褻瀆的命運,魯迅早已料到,他曾寫到躺在棺材裡的自己對盤旋在身邊的青蠅和蚊子的無可奈何。魯迅始終在身上帶著短刀。在北京時代,他把短刀藏在破褥下面,學生中傳說是自殺用的。可是魯迅自己說,「用干護身」。去世之前,魯迅做過一個夢,夢見自己在走路的時候,忽然有個壞人從路旁隱蔽處跳出來,被自己回手用短刀給殺了。耶穌是不會殺的人,魯迅卻不忌諱殺人——他知道,就在自己的一族人當中有敵人,絕不可寬恕的敵人,必須用短刀幹掉的敵人。因此,他終身帶著短刀。

輝煌的龐培城毀於一座火山。對中國來說,魯迅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座火山。蘊藏在冰冷的雪地下的是灼熱的熔岩。一旦觸摸,便會被燒傷,甚至被熔化。有朝一日,終將洶湧而來,像鐵流一樣,淹沒「死的時代」。

卡拉OK廳中的男人和文人們

在這座並不貧窮也不富有的小城,開張最多的是卡拉OK廳。這座城市剛剛開始經濟的騰飛,老城轟然倒塌,新建的花花綠綠的建築向城郊延伸著。街道上,建築材料還沒有收拾乾淨,兩邊鱗次林比的卡拉OK已經開張了。

「天外天」、「樓外樓」、「小滿州」、「芳草地」、「紅太陽」。「鳳凰台」……一家接一家的招牌、標誌和夜間閃爍的霓虹燈,標示著城市最有活力的去處。當街的鋪面是餐館,(M廳在後面的曲徑通幽處。一間間華美富麗的廳堂和包間,地毯、牆紙、吊燈、音像設備、沙發、塑料花、正在唱歌或做唱歌之外的事的人們。當跑調的歌聲傳出門外,傳到街道上時,街道上匆匆行走的人們往往皺起眉頭——他們都是沒有錢破費的可憐人。

卡拉OK廳里的男人們都是成功的男人。在此岸與彼岸之間,是一座搖搖欲墜的橋,他們憑著智慧與機遇,以及智慧與機遇以外的東西,終於到達彼岸。在中國,此岸是煩惱人生:擠公共汽車、啃大白菜、睡亭子間、做美麗了無數年的夢;彼岸則是快樂人生:坐豪華轎車、吃飛禽走獸、住廣廈別墅、享受提前實現的夢境。卡拉OK廳,為彼岸的男人而存在。他們不是官員便是老闆,這是兩種能在任何地方獲得尊重的身份——尤其是卡拉OK廳。他們在這裡比在自己的家裡還要舒服,舌間的美酒,懷裡的女人,是辛勞了一天之後最好的休息方式。是的,他們太累了,官場、商場、戰場三位一體,在明搶暗箭爾虞我詐中生存下來,比那些此岸的人的想像要艱難得多,複雜得多。

女人們也在戰鬥著、她們並排坐在暗紅色的真皮沙發上,等待著客人的召喚。在這四季都開著空調的房間里,她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的溫度,永遠是盛夏的打扮,背帶裙、小背心、牛仔短褲。水晶涼高跟鞋,裸露著大片大片的面積——肩、背、腰、肚臍和大腿,捕捉著黑暗中窺探的眼光。狩獵的是被窺視者,被狩獵的是窺視音,這裡執行著另一套邏輯。她們的臉上塗著厚厚的脂粉,嘴唇打上f鮮艷的口紅,臉上凍結著冰涼的笑容,微笑是指揮一組臉部肌肉精巧地配合運動的產物。她們翹著「二郎腿」。讓大腿更加修長,讓裙子顯得更短。她們塗著指甲油的手指夾著燃燒的香煙,香煙越燃越短,正如她們的青春。她們卻渾然不覺。這時,肥大的身軀和面孔貼了上來,嬌小的她們迎了上去。

她們的身世並不撲朔迷離。也許昨天她還是一名初中課堂上的學生,不用功,成績平平。沒有考上高中,既不願到父親工作的每月只有二百元工資的小廠里幹活,也不願留在家裡受窩囊氣。某一天在父母的責罵聲中跑出來,一下子便喜歡上了這最能賺錢的行當。也許她剛剛嫁給一個同村的老實巴交的農民,她幹不了農活,受不了窮,跑到城市裡。可她一沒技術,二沒文化,能做什麼呢?這個龐大的行業里,大多數是普普通通的女子,沒幾個擁有傳奇故公。她們幾年前還那麼膽小、羞怯、沒心眼;幾年後卻已練達人情世故,一眼看透男人的內心世界,知道怎樣讓對方愉悅,怎樣賺到更多的錢。這就是風塵。她們跟老闆商討分成的比例,不願幹了,立刻轉到另一家。這個行業是流動性最大的行業,房間還是原來的房間,小姐卻換了無數個新面孔,「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門口永遠是閃爍的燈火。

關於愛情,她們無話可說。她們相信的只有錢。關於信仰,她們同樣無話可說——那些偉大的偶像般的男人們,在她們面前露出豬的本性。那些萬人大會上宣講理想與崇高的男人們,那些在辦公室里指點江山不可一世的男人們,那些在電視節目里滿臉笑容的人們,那些在剪綵儀式上手拿金剪刀剪綵的男人們,那些製造著燦爛的辭章和顛撲不破的真理的男人們,撲到她們的身體上時,都變成了一堆蠕動的爛肉。她們還能相信什麼呢?她們的小屋,只有一張彈簧床,一隻皮箱。客人走後,她們擦洗著臉上的脂粉和男人的唾液,耳邊還回蕩著男人野獸般的喘息,腹內洶湧著經潮的疼痛,她們捏著一大把鈔票,這是一個農民幾個月、一個工人一個月的收入,而他們只需要幾個小時。她們想笑,臉上的表情卻比哭還要難看。鏡子里越來越近的三圍顯示了她們已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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