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輯 夜路冥想(2)

中國太監

紫禁城。遊人如織,一雙雙好奇的眼睛,一張張天真的容顏,一聲聲驚異的嘆息。中外遊客爭睹瓊樓玉宇、雕欄玉砌。呼風喚雨的幾條巨龍似乎要從九龍壁上飛下來,現代葉公們不停地拍照。

這是一個晴朗的夏日,北中國慣有的燦爛的陽光,熙熙攘攘中,我卻一口口地倒吸涼氣,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冷—一無論在巍峨雄偉的一一人殿外,還是在曲徑通幽的御花園裡,我不停地打著寒戰。

九千九百九十九間半的房間,沒有一間亮麗堂皇,光線被冷漠地隔在房間外,只有殘餘的幾束從小小的雕花的窗眼偷渡進去。在這幾束光中,有無數的灰塵在飛舞,如昔日的霓裳舞曲。

沒有參觀者會注意這個小小的、破落的房間。我卻注意到了。它位於西華門附近,官方的名字叫「凈身房」,民間的名字叫「場子」。

誰也不知道,皇朝文明的「精髓」就藏在這間房子里。

關於太監的起源,中國早在殷商就有「寺人」,據專家考證,甲骨文中已有相關的記載,歷史自然比西方要悠久。西方直到希臘文明晚期才有關於「閹人」的記載,今天英文中的eunuch便是從希臘言語中沿用而來。《聖經》馬太福音第十九章中記載:「他是天生的閹人,有被人閹的,但也有為天國而自閹的,能夠接受他的人就接受他吧!」這句話是要令國粹家們失望的:怎麼,蠻夷之邦也有閹人?呸,紅鬍子綠眼睛,他們算什麼東西!

不過,國粹家們確實有驕傲的本錢:沒有哪個國家的太監有中國這麼多,沒有哪個國家的歷史會在這樣大的程度上受到太監的支配,即使是雄踞西亞與我們並稱的帝國奧斯曼土耳其。

上帝造出了亞當和夏娃兩種性別,殊不知東方還有個民族,運用他們卓越的魄力與想像,創造了無與倫比的「第三性。」上帝,在他們的成就面前低下你高貴的頭顱吧!

幸虧我們的文化是「史官文化」,在汗牛充棟的典籍中,我發現了創造「第三性」的方法:被手術者仰面躺下,兩名助手一名接住他的雙肩,一名分開他的雙腿。用白色的繩子或紗布將手術者的下腹及腰間上部綁緊,用熱胡椒將陽具附近仔細洗三遍,然後用一根樁韌的細絲系在陽具的盡頭,另一端系在屋樑之上。這時,「刀子匠」上場了。所謂「刀子匠」,是公認的行業專家,是人人眼紅的一種技術型的職業,一次手術的收入抵得上小康之家一年的開支。「刀子匠」拿起鐮刀狀的小刀,先用手感覺一下陽具的大小,然後手起刀落,寒光一閃便將陽具及陰囊一起切除。無論怎樣凄烈的慘叫,都無力回天了。之後用白蠟的針形拴插入尿道,傷口則用浸過冷水的紙小心地包起來。手術完成後,被手術者由兩名助手扶著在房間里走動二至三小時,然後才允許躺下。3天之內不許喝開水,據說這段傷痛及口渴的時間最是痛苦難熬。等過了3天之後將拴拔出,如果尿像泉水般湧出來就表示手術完全成功了,否則便是失敗。大約手術後一百天才能基本痊癒。至於割下來的陽具,則呈送大內有關部門放在瓶子里,置於房間的高處,取「高升」意,祝福該名未來的太監飛黃騰達,榮登高位。

一個帝制大廈中的尤物又產生了。

唐甄在《潛挪》中這樣描繪太監:「望之不似人身,相之不似人面,聽之不似人聲,察之不近人情。」為什麼這樣說呢?唐甄解釋道:他們長得臃腫,彎曲,好似長了摩結,鼻子里呼呼作響,如同牛和豬一樣,因此不像人的身體;他們長著男人的頰骨卻不是男人,沒有鬍鬚卻不是女人,雖然面如美玉卻沒有一點生氣,因此不像人的面容;他們的聲音好像兒童一樣稚細卻不清脆,好像女人一樣尖細卻不柔媚,你說它嘶啞但又能成聲,你說它如猩叫但又能成人語,因此不像人的聲音;他們可以很愛人,也能下毒手害人,當他們憐憫你時流涕而語,而當他們憎惡你時,則斬殺如草,因此不像人的感情。

我在古籍中看到了一些年紀不等的太監的畫像,經過比較發現:年青時被閹的宦官會逐漸發胖,但肌肉卻柔軟不結實,當然也無縛雞之力。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體重又會持續下降,而且皮膚易生皺紋,往往四十歲的富官看起來就像六十歲的老人一樣。』

生理的變態必然導致心理的變態,魯迅在《墳·寡婦主義》中說:「中國歷代的宦官,那冷酷險很,都超出常人許多倍。」在那被賈元春稱為「見不得天日」的地方,太監們肆意發泄著他們變態的性慾、權力欲、貪慾。僅以貪污而論,據明人趙士錦在呷申記優中載,明未李自成進京前,偌大一個明帝國的國庫存銀竟不到四千兩!而魏忠賢被抄時,居然抄出白銀千萬兩,珍寶無算,以致崇恢多次痛心疾首地怒斥太監們:「將我祖宗積蓄貯庫傳國異寶金銀等,明比盜竊一空。」

崇份的「痛心疾首」既讓人同情,又不讓人同情。讓人同情,是因為他貴為天子,卻水太監沒辦法;不讓人同情,是因為他自己就是太監頭子,他是棵大樹,太監是在樹上築巢的鳥,倘若同情皇帝,誰來同情太監呢?

王夫之在《柳書引義·舜典四》中針對太監大發了一通議論:「宮刑施之,絕人生理,老無收養,死無與殯。天罪之鬼,無人除墓草而奠懷染。故宮者,均予大辟也。且宮刑之後,二氣內乖,肢體外病,性情內琢。故閹腐之於,豹聲陰騖,安忍無親。且刑人並齒於天地之間,人道絕而發已凋、音已雌矣,何懼乎其不冒死而求逞於一朝?而又美其名曰,姑且憐其無用,引而置之官府之間,不知理下禍根深矣。宦寺之惡,穩於士人,只因其無廉隅之錯,子孫之慮耳,故們不怕死,何況乎其以淫而在傍君主之側耳。」船山先生的推論大抵是正確的,漢、唐、明三代都有皇帝死於太監之手,這大概是發明太監製的統治者始料未及的吧。船山先生隱晦地諷刺了君主們作繭自縛的行為。正所謂「害人終害已」。

然而,君主們依然堅持太監製。既然自詡為「天子」,就得龜縮在宮廷里,跟一般百姓保持距離—一讓百姓知道皇上也是吃喝拉撒睡的凡人,那還了得!迷宮一樣的宮廷內便需要「絕對安全」的奴僕,怕綠帽子的皇帝便與不能人卡的太監「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共同成為龐大的帝國大廈中的兩塊最重要的基石。

在有的皇帝那裡,太監理論發展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公元十世紀,正逢五代十國亂鬨哄,南方有一個小朝廷史稱南漢。那是唐末封州刺史劉岩割據一方,自稱皇帝,建都廣州,稱興王府。他有一套神奇的治國理論,認為一般人都有妻兒老小,既有妻兒老小,便有私心,便不能無私奉獻自己於皇上,而太監「無鳥一身輕」,故只有太監最無私,沒有後顧之憂,必死命效力。傳位到他的孫子南漢王劉悵,更下了一紙文件,曰:凡是朝廷任用的人,不管他是進士還是狀元出身,一律要閹割,達到「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化境之態,方能當官。劉氏父子的思維方式與船山先生截然相反,於是中國歷史上蔚為壯觀的太監王朝產生了。王船山反覆渲染太監的可憐可悲,這卻是他的書生之見。羨慕太監的人比羨慕他這位大學問家的多著呢。

太監的來源,多為戰爭俘虜和貧寒之子。如明英宗時征苗,便閹了貴族苗族男童1565人,顯然有種族滅絕的動機在其中。然而,太監得勢的時代,民間往往相應掀起『咱宮潮」,許多小康之家的兒子也忍痛自宮,以圖仕進,這確實是一條終南捷徑:讀書須受十年寒窗苦,白宮卻是一時痛終身富貴。據《山堂別集·中官考構》記載:「南海產凈身男九百六十餘人復乞收入。」一個小村子,居然有如此之多的重男自宮。整個國家呢?天啟三年,徵募宦官缺額3000人,結果應徵者多達2萬人。政府竟想不到會有如此多人,一時無措,不得不增加1500人,剩下的人,安置在京郊南苑的收容所。即使如此,收容所也容納不下這麼多人,許多人不得不淪為乞丐和偷盜者。沈德符《萬曆野獲編·丐閥》中記載:「至有兄弟俱閹而無一選者,以致為乞為劫,固其所宜也。」下有自宮之風,上有體制的膨脹,有明一朝,太監礬構的編製不斷擴大,宦官職位依統轄內容的不同,區分為十二監、四司、八局,總稱「二十四衙門。」司禮監有「影子內閣」之稱,其執掌太監權重於首輔大臣。而令官民談虎變色的特務機構,也全在太監的控制中:錦衣衛、東廠、西廠、內廠的頭目清一色全是太監,太監們組成了「大朝廷中的小朝廷」。

人們讚美太和殿的精美絕倫,其實,太和殿與凈身房相比,只是小巫見大巫,一座紙紮的房子而已。在皇城中,凈身房的地位遠遠比太和殿重要。對於萬曆這樣的皇帝來說,在位數十年,在太和殿舉行的朝會不過數次而已,有沒有太和殿並不重要,沒有凈身房就了不得了—一皇帝沒有太監的服侍,就連一天的吃喝拉撒睡都沒辦法維持。所以,凈身房才是紫禁城的精髓所在。紫禁城是建立在凈身房之上的,正如帝王制是建立在太監製基礎上的。

閹割是一種古典之極。公元前一百多年的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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