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輯 夜路冥想(1)

失落的「五四」

周末去大講堂看電影《精武英雄》。依然是李連杰精美絕倫的武打動作,這次的打擊對象成了蜂擁而上的日本武士。當大群大群的日本人倒在英姿勃發的李連杰腳下時,電影院里發出震耳欲聾的掌聲。這掌聲是真誠而熱烈的,正因為它的真誠和熱烈。正因為它在北大響起,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在一陣接一陣的掌聲中,我突然感到一種透骨的悲涼。作為中國最精明的一群的北大人,在一種浪漫的民族主義情緒中鼓掌,掌聲之外,還有些什麼呢?

於是,我很自然地想到了「五四」,很自然地下了這樣一個悲觀的結論:「五四」的內核已經在我們手裡失落了。今年「五四」,報紙上又是老調重彈「弘揚五四愛國主義傳統」。其實,這種弘揚是一種遮蔽。周策縱先生在《「五四」運動史》中寫道:「20年代中葉以後,兩大黨團本身也逐漸被少數領導者所控制和操縱,各自依照自己的影子、思想模式和本身的利益來解釋『五四』運動,以便於奪取政權,支持和維持他們的統治地位和權威。於是『五四』運動對自由、民主、科學、人權的熱烈號召,對權威壓迫的強烈抗議精神,就逐步給掩蓋抹殺了。」我身處「五四」發源地的北大,亦有這種痛切的感覺。「五四」已經退卻成一道遙遠的背景,我們談論「五四」,憧憬「五四」,卻並不知道「五四」為何物。

胡適的老師,美國學者杜威恰好在「五四」高潮時來到中國,他幾乎目睹了「五四」運動的全過程。作為一名在民主社會生活的自由主義學者,杜威看「五四」反倒比許多當事人來得真切。他很少這樣熱情地稱讚一個異國的學生運動:「他們要以學生的身份獨立採取行動。想想我們國內14歲以上的孩子,有誰思考國家的命運?而中國學生負起一個大清除的政治改革運動的領導責任,並且使商人和各界人士感到慚愧而加入他們的運動。這實在是一個了不起的國家。」在沸騰的學運及一系列戲劇性的事件背後,杜威還發現當時學生撰寫的文章中已有了某些新的特質:「第一特點是有很多問號;其次要求完全自由地回答這些問題。在一個思想信仰一度被正統約束成教條和自滿自足的國家裡,這種討論問題的狂熱是一個新時代來臨的預兆。」當許多當事者尚不清楚「五四」的歷史地位時,杜威已經明晰地看到了「五四」是現代中國變革的關鍵,它為中國的經濟、社會、政治。文化和思想各方面,都提供了或認同了許多新的因素。

愛國主義是「五四」精神的重要組成部分,但絕不是全部。周策縱先生認為:「『五四』的真精神不僅是單純的愛國主義,而是基於民意至上,民權至上和思想覺醒的信念。」在「五四」時期,這兩種精神是水乳交融,互為因果的狀態。然而,20年代之後,隨著現實政治鬥爭的白熱化,兩者產生了越來越大的裂隙,政治集團為了實現意識形態的一元化,往往需要高漲「愛國主義」的旗幟,誘惑深受儒家「先天下之憂而憂」傳統浸染的知識者參與其中。在整合社會思想的同時,「德先生」自然是眼中釘、肉中刺。「愛國主義」對這個世紀的中國人來說是個極其神聖的字眼,誰敢對它發生疑問,誰就與「五四」中舉國聲討的營、章、陸三個賣國賊無異。因此,「愛國主義」使一切不合理都變得合理了,美國麻省理工學院政治學教授白魯詢就尖銳地批評說,中國知識分子最大的毛病就是偽「愛國主義」,在其名義下盲從家長,崇拜權威,思想有許多條條框框,不敢越雷池半步。如此尖刻的批評,我們不得不承認是事實。

胡適晚年曾說,「五四」運動偏離了新文化運動的初衷。他這裡所指的「五四」,正是從被改寫的「五四」的意義上來說的。新文化運動及其高潮的「五四」運動里,新興知識分子不僅公開主張需要介紹西方科學技術、法律及政治制度,而且也宣稱,中國的倫理觀念、哲學、自然科學、社會學說和社會制度,都應該徹底重估,參考西方的這些部門,重新創造。這已經完全不同於前些時候鼓吹的那種有心無意的改革,或者局部改良,它是一種廣泛的熱烈的企圖,要推翻那個停滯不前的舊傳統的基本因素,而以一種全新的文化來取代它。吉田茂在《激蕩的百年史》中有一番精彩的論述:「所謂文明本來就是一個整體,並不能單獨使用它某一部門的科學文明。例如為了要採用西方的軍艦和武器,就必須建設生產它的造船廠和兵工廠;而為了能夠有效地發揮造船廠和兵工廠的技術,又必須使構成其基礎的經濟活動順利開展。於是,這便同以追求利潤為不道德的儒家倫理髮生了矛盾。因此,要擁有軍艦就不能不使該國的文化深受影響。」可見,甲午之敗,中國敗不在軍事,敗在文化。可惜的是,直至今天,我們還自欺欺人地要以畸形的新加坡為樣板,不得不令人啼笑皆非。

愛國主義古已有之,並非「五四」獨創Z「五四」獨創的乃是思想多元、政治民主、表達自由、全盤西化等現代理念。統治者很害怕後者。因此便巧妙地將「五四」改頭換面,裝飾成舞台上一個濃妝艷抹的角色,照樣能吸引觀眾好奇的眼光。北大電影院里掌聲響起時,除了情緒,別無他物,情緒之外,是思想的空殼。不要忘了,這部電影產自市場經濟發達的香港,渲染民族主義的目的不過是投合我們迷狂的「愛國心」,多賺幾個錢而已。時下,有諸多學者談「超越五四」、「走出五四」,口號倒是很響亮,依我看,「超越」、「走出」還遠遠談不上,現在是老老實實地坐下來「認識五四」的時候了。

法西斯:未死的幽靈

一、裂縫之中誕生的惡魔

不久前報紙上刊登了一則不起眼的消息:阿根廷陸軍司令承認,軍入政權期間阿根廷有3萬多人被殺害。1973年3月,阿軍人政變推翻庇隆夫人的文人政府,解散議會,禁止一切政黨活動。不到10年間,軍人政府先後逮捕5萬名左派人士、進步知識分子、學生和市民,他們中的大部分在受盡酷刑後,被裝上直升機,分批扔進浩瀚的大洋。在給他們家庭的通知里,只有「失蹤」這個最簡單的解釋。

讀到這則報道時,是一個炎熱的夏夜。突然之間我有一種涼入骨髓的感覺。想想那麻袋中的活人被扔進大海時的場面,那響徹天空與大海之間的慘號彷彿索繞在我的耳邊,那入水時濺起的水花彷彿也飛濺到了我的臉上。我又想起50年前柏林那陰沉沉的地堡里,希特勒向自己的太陽穴開槍的時候,眼光依舊如鷹隼一樣冷酷強悍。他是以一種心滿意足的而並非絕望的的心態結束自己的生命的,他也許清醒地意識到:自己雖然死去,但法西斯主義並不像陪葬品一樣消亡。法西斯的幽靈將徘徊在整個20世紀人類的歷史裡。

我寧願以寬泛的視角,從文化——心理層面來剖析法西斯主義。從中非以吃人為樂的皇帝博薩卡到拉美文豪阿斯杜里亞斯筆下的「總統先生」,從斯大林發起的肅反運動到中國的文化大革命,其內核都與法西斯緊緊相聯。正是在這一系列的歷史斷裂處,我們看到了人類文明所共通的缺陷與危機。德國作家赫爾曼·黑塞在《荒原狼》中寫道,每一個時代,每一種文化,每一種道德風俗與傳統都有自己的方式,都有與之相適應的溫和與嚴厲,美好與醜陋。只要當兩個時代,兩種文化與宗教相互交錯的時候,一代人失去了一切本來是理所當然的東西,失去了一切慣例,一切安全感和純潔無邪。於是,地獄之門就打開了。這裡,黑塞敏銳地預見到法西斯產生的社會基礎:動蕩時代里失去根基,失去希望,驚恐交加的人群。

20年代末史無前例的經濟危機,將恐怖籠罩在每個德國人的頭上,經濟基礎的瓦解引發了上層建築的崩潰,文藝復興以來人的神話破滅了,康德那曾被奉為聖經的名言:「人是一種如此高尚的生物,所以他不能只被當作他人的工具」,現在已被雨打風吹去。在風雨飄零、朝不保夕之中,秩序與自由變得無足輕重了。人為的法律最主要的功能是劃定某種界限,在界限之內建立起人與人溝通的孔道。而在恐懼中孤立的人誤把「界限」當作災難的根源建立新的「最高秩序」時,便在選票上虔誠地填上了他的名字——有什麼比「國家主義」和「社會主義」兩個字眼還要誘人呢?即使是那個時代的精美人物,如海德格爾、龐德等人也義無反顧地加入這一歷史逆流之中。俄國哲學家洛斯基痛苦地檢討這段歷史時說:「惡魔不是以魔術來征服人的意志,而是以虛構的價值來誘惑人的意志自覺服從它。」波蘭哲學家柯夫斯基是集中營里的虎口餘生者,他的體驗更加真切:「惡魔聲稱他們是出於大愛才對你們行惡,他們要解救你們,給你們提供心靈的幫助,給你們帶來偉大的學說,讓你們靈魂開啟。惡魔這樣聲稱時,他們並沒有說謊,他們相信自己是天使般的,並早已打算為自己崇高的事業獻身。」那麼,這種「崇高的事業」是如何*呾淆善惡,深入人心的呢?

二、「我」與「你們」的深層結構

季羨林先生在(留德十年)中深情地回憶了20年代在德國的留學生活。那和藹可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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