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輯 情感驛站(2)

今夜飛雪

半夜裡忽然醒來,夜出奇地靜。梅影橫窗瘦,窗外一種「沙沙」的聲音充滿天地之間,若有若無,若遠若近,如春蠶嚼絲般透明。忍著刺骨的寒意打開窗,呵,下雪啦!在漆黑的夜空里,綿綿不斷的雪花輕盈地飛舞著,空靈而晶瑩。有幾片還調皮地飛進窗來,吻我的臉,鑽到我的脖子里。昨天廣播說今夜西伯利亞寒潮南北京將降第一場雪。今年北方的冬天來得真早,南方呢,南方的南方呢?今夜,我在京城一個寂寥的角落裡,與這場不約而至的飛雪相對無語。而你帶著綠紗的窗前,是否依舊椰影婆婆,海風裡帶著鹹味?你呢,是否枕著一本《簡愛》甜甜地做夢,夢見到英格蘭的莊園里?寒潮一直南下,但願愛穿黃裙子的你珍重加衣。

收到你的第一封信是在我到燕園的第一個濃秋。在一顆金燦燦的銀杏樹下,我疑惑地展開你的信箋。樹蔭濃濃,漏下點點溫暖的跳動著的光斑。信箋上清香的字跡,如你清秀的面容。我們中學時並不很熟。那時我還是個故意讓自己寂寞的少年。女孩子們悄悄地把我的詩句抄在日記本上,我卻對她們的嘰嘰喳喳不屑一顧。你與我迥然不同,擔任文娛委員的你像一棵燃燒的鳳凰樹,幾乎所有男孩都對你敬且畏—一別看你滿臉清秀,要是哪個男孩欺負了女孩,你會走到他面前,當眾把他斥責得手足無措。有一次文具盒裡爬出一條手指粗的毛毛蟲,你淡淡一笑,用鉛筆把它撥到窗外,後排那個牛高馬大的男孩子目瞪口呆。你在枯燥無味的政治課上聚精會神地讀三毛的小說,你在運動會上拖著摔傷的腿跑到終點,你在校園藝術節上自編自導自演了一場轟動全校、毀譽參半的現代舞。雖然我在表面上對你和別的女孩沒有什麼兩樣,但你一襲與眾不同的黃裙子開始成為我案頭一枚伶俐清晰的藏書票——一女孩子們都說,那件最美麗的黃裙子是你自己做的。高考像一陣狂風,颳走了我們像舊報紙一樣沒有重量的昨天,我幸運地收到了夢寐以求的通知書,而你卻落榜了。我北上的那一天,你托朋友捎來一張小小的紙條:「謝謝你的詩,祝福你學業有成。而那個醜小鴨一樣的女孩,渴望實現流浪的夢想。」

今夜,我拉開檯燈,在雪的夜曲中翻揀你半年多以來給我的信。我不習慣遙遠的北國,卻深深地被今夜的雪感動。蜀地沒有這樣的雪。我用單純的靈魂來接受這突如其來的雪,我沉醉於它的淡泊、溫柔,它那冷中的暖,靜中的動。雪中我似乎看到了你,你略略仰起的頭,你齊耳的短髮,你忽閃忽閃的眼睛,疊印著我昔日人為的寂寞。而蜀西那個潮濕而陰雨的小城顯然留不住你,你穿著學生時代的黃裙子,提著小小的行李箱,獨自一人飄呀飄,飄到了海南,那個有陽光,有沙灘,有海浪的地方,那天空很高,海風很熱,椰汁很甜的地方。經歷了一次次的失敗的招聘,在一次關鍵的面試中,你靈機一動容上一雙高得不能再高的高跟鞋,掩藏了略顯嬌小的身材,瞞過了經理那雙對身高要求苛刻的眼睛。從此,穿黃裙子的你滿面春風地坐在信息公司的一台電腦前。你在信中興緻勃勃地說:「我的辦公室正對著東方。早晨,我第一個來到辦公室,一開門便是一束紅艷艷的陽光投懷而來。我伸出手去,真想把陽光抱在胸口。」

雪還在下著。漫漫長夜,並不因為你案頭的信而變短。我真想把今夜幾片最輕盈的雪花寄給你。在南國你見不到這樣大瓣大瓣的雪花。也許面對那一次次用舌頭舔著岸的海浪時,你才可能擁有與我面對雪花時相通的情感。流年似雪,是因為我們在孤獨的光影里走了太長的路,還是因為一場雪後我們昨天的足跡都將不復存在?你沒有見過北方的雪花,你卻與北方的雪花一模一樣,執著地尋找自己的著陸點,執著地尋找自己棲居的大地。學校里,老夫子對你糟糕的數學成績施以白眼;家裡,繼母把沉重的家務甩給你一個人干。給你寫情書被拒絕的男孩,四處傳播著謠言;妒嫉你的笑聲的女孩,想方設法讓你流淚。這些,都被你當作一縷蛛絲輕輕抹去。你一如繼往地笑著,那麼明媚。在學校,在家裡,在高考落榜的日子裡,在異鄉陌生城市擦肩而過的人流中,你倔強地笑著,像一朵朵的雪花,不容一點雜色來污染,旋轉奮飛在凜冽的天宇下。你珍惜自己的美麗,在淡妝中明艷若盛開的迎春花,金黃的裙裾一閃一閃的;你珍惜自己的青春,在同事去逛商場的假日,你卻趴在小床上有滋有味地讀我寄給你的《苔絲》你在信中自我誇獎:「雖然比起你來覺著慚愧,但是還能夠學一點笑語,讀一點唐詩宋詞,還有精神揮動球拍把經理打得敗走網球場。我說自己沒有學壞,真好!同來海南的一批女孩,有許多陷進金錢的漩渦,為了金錢出賣自己也在所不惜。生活在這樣的壞環境中,得時時提防潛移默化的種種影響啊!」你說你要學習我堅強的心性,像棵樹一樣在鹽鹼地上生根發芽、開花結果。你說你抱著一把吉它,彈一曲自己編的歌,約一個時間,讓我在北國古城的星空下收聽這心靈的旋律。你說你穿著半舊的黃裙子跳舞,一個人跳;卻好像握著我寬厚的手掌。你說你收到我的信時,在車水馬龍的繁華大街上,一邊讀一邊旁若無人地開心大笑。是呵,什麼都被歲月改變了,只有你還是當年那個什麼也不在乎、不懂得憂慮、不害怕苦難的女孩。但是,也只有你才最理解寒冷,最理解今夜的雪,最理解不停變換驛站的生命之旅。

面對飛雪,我敞開自己的心靈,卻發現它已退化成沙漠。我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今夜的飛雪,用它無聲勝有聲的語言告訴我生命原本就是一場「甜美的苦役」。窗口對面,是隱隱約約的閣樓的飛檐,在飛檐與飛檐間,回蕩著唐時的那曲琵琶曲。20歲的我們只能部分地領略它的蘊含,我們不知道什麼是悲傷,我們只知道不低頭、不抱怨,這就已經夠了。不抱怨生命,就意味著擁有了充實的生命;不向命運低頭,便意味著命運向你低頭。用世俗的眼光看你,你也許算不上一個「好女孩」—一你沒有學歷文憑,沒有小家碧玉的安份賢淑,甚至沒有一個穩定的工作單位。你任性,你倔強,你出人意料的言行,你把握現實又不安於現實。一天十幾個小時緊張地工作後,你居然還能做這樣的夢:「夢見有一扇配著綠色窗帘的好大好大的窗,窗前不是閃爍著霓虹燈的街道,最好是片鬱郁的樹林,一條小河也成。乾乾淨淨的一張大書桌上,擺著一本本的文學著作:《紅樓夢》、《漱玉同》、《追憶逝水年華》、《狄金森詩集》……」真好,我們都還有夢,儘管我們都像蝸牛一樣擠在集體宿舍里,但我們並不為此而耿耿於懷。大亨有大亨的別墅轎車,我們卻堅守我們自己的生活原則和生存方式,簡單、自然、快樂、不強求、不逃避、不奢望,平靜地接受喜歡的和不喜歡的東西。

今夜的飛雪,如山花般盛開,如清泉般流瀉,如時光般永久,如生命般高貴。面對今夜的飛雪,面對我們的心靈,何須牽掛於普,何須自足於甜?今夜的飛雪,屬於我,也屬於你。願我們都能好好地生活著。

天真

有朋友問我,最喜歡的女演員是誰?我毫不猶豫地回答說:「是法國的女影星阿佳妮。」這位算不上風華絕代的女子,在《羅丹和他的情人》等影片中有諸多出色的表演,那種談得感受不到的憂苦被她表達得入木三分。阿佳妮是個天真的女子,她以天真的姿態進入藝術角色,同時,還在個人生活中保持著這種可貴的天真。我在一部新聞片中看到幾個關於她的家庭生活的實錄鏡頭:周末,一家三口來到一個普通的餐館,個子矮矮的、不施粉黛的阿佳妮坐在餐桌旁,左邊是丈夫,右邊是兒子。她打開菜單,徵詢丈夫和兒子的意見。顯然,三口之家口味不同,阿佳妮便建議「舉手表決」。表決前她與兒子耳語了半天,終於把兒子拉到自己一邊來,二比一勝利了,做母親的卻像小女孩一樣天真地笑起來。看到這組鏡頭時,我十分感動,同時,也理解了阿佳妮的藝術魅力之所在——真正的藝術,是離不開天真的。我覺得,國內某些大腕明星,缺的恰恰是這份「天真」。如劉曉慶。鞏俐的表演:總有一種刻意為之的痕迹。在台下的時候,即使是與記者聊點家常話,她們往往也矯情得令人反胃。

天真與人類的童年,人類的原生狀態有一種神秘的聯繫。在現代社會裡,本應是人人擁有的天真卻成了少數人的專利,天真太容易受到傷害,許多人寧可不要。對於那些為名利而活著,而且只為名利而活著的人來說,天真確實是天大的負擔。而對於那些渴望「詩意地犧居」在這個世界上的人們來說,天真卻是一對讓精神飛翔的翅膀。我很少讀現代詩,因為我認為現代詩中很難找到唐詩宋詞中處處皆可遇到的「天真」的情趣。有一次,偶然讀到台灣詩人陳斐霎的詩,頓時被她天真爛漫的詩句吸引住了:

為了讓你相信!我們真的可以擁有整座地球花園/請原諒我不讓你摘花。

——《地球花園》

我也喜歡鳥。而且比你貪。叫一聲/總共擁有幾千幾百零幾隻統養在天空里

——《養鳥須知》

被驚雷撞傷的星星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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