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輯 心靈獨白(4)

晉趙至年十二,與母道旁看令上任。母日:「汝後能如此不?」至曰:「可爾耳。」早聞父耕叱牛聲,釋書而泣,曰:「自傷未遇,而使老父不免勤苦。」

古人確實比現代人高尚得多。趙至之孝,豈是今天的小皇帝們所能比擬的?兩種思路:孽子會反問:「爸媽為什麼要生我?為什麼不給我選擇的權利?」孝子則說:「恨不得割塊肉煮給父母大人吃。」

孝與不孝不是我關注的重點。我關注的是:書與權力的關係。書是磚頭,搭成通向權力的橋樑。「遇」是夢想,遇到了伯樂便可雞犬升天。我們難道該全盤認同這樣的知識傳統嗎?——就好象明明知道妓女有愛滋病,也要義無反顧地與她性交?

便是我也要焚書了。

殷海光說,「雖然,梁啟超已經是歷史人物了,可是在這發霉的社會看來,反而顯得他的見解是那麼鮮活、剛健、康正、開朗而有力。」

一位魯迅研究專家對我說,魯迅先生逝世60多年後,我們卻還只有魯迅可談,這是我們的悲哀。

天公能不能重抖擻呢?我搖搖頭。

東方出版社整理出版了「民國學術經典文庫」,善莫大焉。其中,有一冊為蔣廷敝所著《中國近代史大綱》。在出版說明中說:「原書中的個別觀點、提法,不盡恰當。最後一節『蔣總裁貫徹總理遺教』,所論有關公允,故刪去,其它一切依舊。」

我最痛恨妄自充當法官的編輯。編輯就是編輯,法官就是法官,編輯充當法官,要壞大事的。你有什麼權力下別人的論斷「不公允」的論斷?你這論斷難道就公允嗎?即使你認為作者的論斷不公允,你也該保持原樣,讓讀者自己來判斷。不管三七二十一,揮刀閹割別人的思想,這種卑劣行為比法西斯還要法西斯。

我有許多朋友在當編輯,我深知編輯的苦衷。但面對上面兩句似乎自以為是的「說明」,我依然怒火萬丈。我的目標,不是編輯「這一個」,而是閹割自我與閹割他人的文化行為,以及迫使文化人這樣做的意識形態的無形之力量。

河北省清河縣武家村人根據《陽谷縣誌》和明代修立的《武氏家譜》記載,認為武大郎其實是個身材魁偉、愛民如子的父母官,潘金蓮則是位賢妻良母,兩人相親相愛,白頭到老,還生下四個兒子。他們提出「還武大郎、潘金蓮真面目」的口號。

這則消息堂堂正正地登在一家層次頗高的報紙上,我很是為武大郎的後代們惋惜,可惜施耐庵與蘭陵笑笑生早就死了,否則告他們一個「誹謗罪」,一定是一筆飛來的橫財。此武大郎與彼武大郎、此潘金蓮與彼潘金蓮必須像鏡子與鏡中人一樣,要麼你別寫!

法國女作家杜拉斯說過,「面對文學,我感到慚愧萬分。」而武家村的人們則深信:文學面對我們考據出來的真理,將慚愧萬分。

《讀書》日益形成一種文體,一種讓普通人不讀書的文體。著名或不著名的學者們,玩弄一串串的專業術語,猶如千手觀音一般,讓人眼花繚亂。其間時不時還夾一些外語單詞。美國人愛吃漢堡,麵包中間夾上牛肉和蔬菜,跟中國餡餅一樣,確實很好吃。但在中文中間夾外文,卻做不成漢堡或餡餅。

魯迅在《徘文秘訣》中寫道,「至於修辭,也有一點秘訣:一要源隴,二要難懂。那方法,是:縮短句子,多用難字。譬如罷,作文論秦朝事,寫一句『秦始皇乃始燒書』,是不算好文章的,必須翻譯一下,使它不容易一目了然才好。這時候就用得著《爾雅》,《文選》了,其實是只要不給別人知道,查查《康熙字典》也不妨的。動手來改,成為『始皇焚書』,就有些『古』起來,到得改成『政椒播典』,那就簡直有了班馬氣,雖然跟著也令人不大看得懂。但是這樣的做成一篇以至一部,是可以被稱為『學者』的,我想了半天,只做得一句,所以只配在雜誌k投稿。」半個世紀以後,有沒有什麼進化呢?

現在,由「古氣」搖身一變而成「洋氣」——一個個嚴然是中國的海德格爾、哈貝馬斯了。骨子裡還是那一套老戲法,不過是馬戲與猴戲的差別罷了。奉勸青年朋友,不要看花了眼,看軟了膝蓋。我們的見解,不知比這些「學者」要高明多少!

北大的學生社團中,愛心社、希望工程支持會一類的越來越多。三角地的海報,常見到一些情深意重的文字,如「天冷了,為山區孩子捐衣服」、「救救母親——為某同學無錢治病的母親捐款」等等。也曾感動過幾次,捐助過幾次。後來,也就麻木了。倒不是麻木,而是因為思考的緣故——一思考,便壞事了。我想,大學畢竟跟福利機構有所不同,大學生也不是福利工作者。大學裡的大學生於一些社區的服務是理所當然的,但一有什麼「疑難雜症」便拉到大學裡來,就好像看病找錯科室一樣。當這些活動是為了營造「校園精神文明建設」的新聞效應的時候,就令人啼笑皆非了。頻頻讓沒有收入的大學生捐款,這個現象本身就說明這個社會有多麼地不健全。套用王朔的一句話來說:沒有愛心是萬萬不能的,但是愛心也不是萬能的。即使所有的北大學生都有一顆佛祖的仁慈之心,這個社會也不見得能進步多少。「水滴石穿」的故事,只能迷糊幾個單純的孩子。

梁泰辰仁《東園筆錄》記載了一個有趣的故事,有盜入某令家,露刃脅之日:「吾與法均盜也,以盜得盜物,不得謂之盜。吾之盜,得財而已,不必殺人;汝之盜,常殺人以得其財,與吾孰賢耶?夫盜之罪必死,吾知之,而乃冒死為之,徒以貧故,不得已出此,計所歷若干家,所犯若干案,較汝所為,曾未及半,而徒獲盜名,甚無謂也。今獨取汝盜,吾可以歸里買田,佝佝為善人,不猶勝法之終身為盜乎!」攜其窟千金徑去。某令大懼,不敢泄其事。

莊子早就說過:「竊國老侯,竊鉤者誅。』」故事中的強盜非梁山草莽可比,真正是個世事洞明的智者。所謂名教世界,無非是給那些終身為盜者「正名」而已。說什麼文忠公、文正公,戴什麼紫金冠、白玉佩,寫什麼策對文、詩詞賦,統統掩蓋不了「大盜」的真面目。「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不過是貪酷的匹夫;乾嘉學派宗師的王先謙,不過是頑劣的庸人。這些「滿口仁義道德、滿肚男盜女娼」的傢伙,居然成了中國歷史的主角,那麼中國歷史比《水滸傳》還要糟糕得多。

近來,從報上時不時讀到類似的報道,小偷將某某官員家中財物洗劫一番,而官員不敢報案。直到小偷被抓,才將官員牽扯其中,順藤摸瓜,最後挖出一個大貪污犯來。我想,反貪局是無甚大用的,不如招安~幫神偷組成一個反貪組織,所到之處哪個貪官不落入法網呢?魏源有「以夷制夷」之說,但中國還是不免為夷所制;我的「以盜制盜」之說,說不定真能解決雷聲大、雨點小的反腐敗問題呢!

胡適的步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在歷史教科書中被歸入「反動文章」之列。教科書背多了,自己也不由自主地相信了,雖然並沒有看過原文。

有一次,找來原文一看,方有觸目驚心之感,要是這些年來我們照著這篇「反動文章」所說的去做,也就不至於悲劇接二連三地發生、使鮮血浸透20世紀的史書了。適之先生分三個層次分析「主義」之害:

「第一,空談好聽的『主義』,是極容易的事,是阿貓阿狗都能做的事,是鸚鵡和留聲機器都能做的事。

「第二,空談外來進口的『主義』,是沒有什麼用處的,一切主義都是某時某地的有心人,對於那時那地的社會需要的救濟方法。我們不去實地研究我們現在的社會需要,單會高談某某主義,好比醫生單記得許多湯頭歌訣,不去研究病人的癥候,如何能有用呢?

「第三,偏向紙上的『主義』,是很危險的。這種口頭禪很容易被無恥政客利用來做種種害人的事。歐洲政客和資本家利用國家主義的流毒,都是人所共知的。羅蘭夫人說:『自由自由,天下多少罪惡,都是借你的名做出的!』一切好聽的主義,都有這種危險。」

真理被貶為狗屎,豈止是真理的不幸!胡適還說:「『主義』的大危險,就是能使人心滿意足,自以為尋著包醫百病的『根本解決』,從此用不著費心力去研究這個那個具體問題的解決法了。」主義的墮落,實際上是談主義的人的墮落。我近來研究汪偽史,發現汪偽政權的重要人物,原來大半曾是談「社會主義」頭頭是道的熱血青年。周佛海、陳公博、丁默哪……當年哪個不是「主義」虔誠的信徒呢?最後落水當了漢奸。

1931年,「紅色」恐怖籠罩閩西地區。2月對日,閩西蘇維埃政府發出第二十號通告。通告指示:「在整個反動政黨——國際社會民主黨沒有全盤破獲以前,各級政府應集中火力進行這一肅反工作。」該區先後捕獲原紅軍一OO團政委林梅汀為首的「社黨分子」60多人,許多人被即時槍殺。閩西紅軍連以上、地方區以上幹部被殺者佔十之八九,閩西蘇維埃政府35名執委和候補執委,被殺者佔半數以上。中共中央要求採取「最嚴厲的手段來鎮壓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