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輯 心靈獨白(3)-1

曾任沙俄財政大臣的維特伯爵在《俄國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中,記載了李鴻章赴俄參加沙皇加冕典禮時的情況。

當時,霍登廣場發生慘案,觀看典禮的百姓互相擠壓,人山人海的波動失去了控制,擠壓死傷兩千人。李鴻章問:「是否準備把這一不幸事件的全部詳情稟奏皇上?」維特說,當然要稟奏。李鴻章搖搖頭說:「唉,你們這些大臣沒有經驗。譬如我任直隸總督時,我們那裡發生了瘟疫,死了數萬人,然而我向皇上寫奏章時,一直都稱我們這裡相安無事。當時有人問我,你們這裡有沒有什麼疾病,我回答說,沒有任何疾病,老百姓健康狀況良好。」

看到維特驚異的表情,李鴻章接著說:「您說,我幹嘛要告訴皇上說我們那裡死了人,使他苦惱呢?要是我擔任你們皇上的官員,當然我要把一切都瞞著他,何必使可怕的皇帝苦惱?」在這次談話後,維特伯爵想:我們畢竟走在中國前頭了。兩種文化進化程度差異,就在這一席對話中。緩塞是法國國王的兒子、奧爾良大公的同學。有一次,奧爾良大公給綴塞一張宮廷舞會的請帖。詩人見到路易,菲力浦時,他所受到的接待使他大吃一驚。國王愉悅而詫異地笑著,走到他面前說:「你是剛從約安威爾來的吧?我很高興見到你。」謬塞深懂人情世故,沒有流露一點驚訝的神色。他深深地鞠了一個躬,然後就苦苦地想國王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最後,他想起來一I,他有一位遠房親戚,是約安威爾皇家產業的森林看管人。國王從來不會把作家的名字來勞累自己的記憶的。可是對於管理皇家地產的全部官員的名字,他卻了如指掌。

連續11年之久,每年冬天,國王以同樣的愉快見到他假想的森林保管人的面孔,並對他讚賞有加,點頭微笑,使滿朝文武嫉妒得臉都白了。這份皇家恩典被認為是賜賞給文學的;然而這一點更可以肯定:路易·菲力普從不知道,在他統治的時期,法國有過一位偉大的詩人,他和國王的森林保管人是同姓的。

這種類型的誤會,在不同的時間和地點,不斷地上演著。詩人因此翹起孔雀的尾巴。

司湯達說過:「我看見一個人上衣上佩戴很多勳章,在客廳里高視闊步時,就情不自禁地想到,他必定是幹了所有卑鄙的勾當,不,甚至是賣國的行徑,他才為此收羅了這樣多的證據!」

對於勳章,沒有比這更為深刻的認識了。真正的榮譽,是無法獲得勳章的;真正的勳章,是流放地和火刑架。康德認為,我們眼中的世界只是世界的表象。我想,勳章與榮譽的關係,大概是康德這一高深莫測的哲理的最庸俗又最貼切的比喻吧。

人們總是厭惡臭襪子,把它們扔到床底下去。其實,襪子有什麼過錯呢?臭的是自己的腳,襪子不明不白地充當了替罪羊。

歷史便是這樣寫成的。

陳寅格在《孵蔣秉南序》中這樣評價自己:「『默念平生固未嘗侮食自矜,曲學阿世,似可告慰友朋。』」我想,千載而下,學者如過江之鯽,能擔當起「未嘗侮食自矜,曲學阿世」十個字的能有幾個呢?肚子往往比氣節重要,翎子往往比書本重要。託命於非驢非馬之國,焉能成為雄獅鷹隼?

高爾基的悲劇。

1928年,蘇共展開了一個爭取高爾基回國的全國性運動。甚至中小學生也寫信給作家:為什麼您寧願生活在法西斯的義大利,也不願生活在熱愛您的蘇聯人民中間?高爾基回國後,享受政治局委員的待遇,別墅周圍種上從外國搞來的花卉,特地從埃及給他訂購香煙。儘管高爾基多次拒絕使用奢侈品,但他被告知說:馬克西姆·高爾基在全國只有一個。高爾基所得到的榮譽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作家連夢想都不敢去夢想的:大工業中心下諾夫哥德市被更名為高爾基市,相應地整個下諾夫哥德州也被更名為高爾基州。

然而,榮譽也需要代價。高爾基的日程被安排得滿滿的。他被帶到克格勃準備好的工廠、農場參觀,人們向他熱烈鼓掌。精心挑選的犯人與高爾基交談,朗誦他的作品,並把監獄生活描繪得像田園一樣,令富有同情心的作家流下熱淚。從此,作家生活在一塊玻璃罩之中,過著空中樓閣的生活。

高爾基畢竟是高爾基。他逐漸發現了那些笑容背後的怨恨,那些遠比陽光龐大的陰影。他拒絕為斯大林寫傳記,斯大林憤怒地說:「從一隻生了疥的羊的身上哪怕能撥下一撮毛來也好。」秘密警察頭子亞戈達向高爾基轉達主人的命令:要他為「真理報」寫一篇《列寧和斯大林》的文章。高爾基又拒絕了,於是,他出國過冬的權利被取消。他本人的意見不受重視。斯大林說,高爾基留在國內對「人民」有益。

高爾基逝世後,克格勃從他的遺物中找到了他珍藏的幾本雜記。亞戈達看完後,氣得破口大罵:「狼終究是狼,喂得再好也還是想往森林裡跑!」

我一直認為,邏輯學乃是民主制度最堅實的根基,只有懂邏輯的國民才能建立民主的國家。

不懂邏輯的斯大林說出這樣的話便是自然而然的了——他威脅列寧遺儒克魯普斯卡啞說,如果她不停止對他的「批評」的話,那麼黨就將宣布,列寧的妻子不是她。他對目瞪口呆的克魯普斯卡姐說:「是的,黨是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的。」

權力取消邏輯與缺乏邏輯導致權力絕對化,兩者互為因果。斯大林的話絕非兒戲,這一類不循任何邏輯的話,國王和教皇們從古說到今。

金錢之所以可鄙可憎,就是因為它甚至會賦予人以才能。這是陽思妥耶夫斯基的話。

人心之所以可鄙可惜,就在於它所孕育的所有才能全是為了不擇手段地獲取金錢。這是我的觀點。

世紀末,「錢學」大盛,也算是雜草叢生的學術界的一朵奇葩。此「錢學」(錢——錢鍾書也)固非彼「錢學」(錢——金錢也),但同樣令我懷疑。

我以為,錢鍾書是一位偉大的注釋家,而非原創性的思想家,他的注釋當然都是第一流的。那麼,千百個再來注釋這些注釋的學者呢?美國人常常諷刺某些「莎學」研究家已經淪落到「靠研究莎翁肚臍眼的大小來混日子」的地步,那麼,中國的「錢學」家們呢?只怕有過之而無不及吧,他們把錢老先生吐出的一口濃痰也當作湯藥吮吸得津津有味。

同樣,「紅學」與「魯學」等顯學也淪落得差不多了。但還有人拚命想擠進來。

友人一說起晚清便是一副不屑的樣子,晚清恰如《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所說,只有三種東西:「第一種是蛇蟲鼠蟻;第二種是豺狼虎豹;第三種是魑魅魍魎。」

我不以為然。因為晚清還有能勾勒這三種東西的作家,所以晚清還是一個值得懷念的年代。連一個記錄怪現狀的人都沒有的時代,豈不等而下之?

寫詩成詩人,不復有詩句。

讀書到博士,書中已無趣。

阮遙好集展,收集了一屋子的各種質地的展,一邊上蠟一邊嘆息說:「本知一生當著幾量展?」這該是最悲涼的感嘆吧?

月壇郵市裡,郵票不過是鈔票的等價物。收集到了這樣的地步,阮氏又當作何感慨?

石頭。再堅硬的石頭也會在流水中失去它的稜角,我想,最沒有力量的流水是最可怕的。

以偉大的名字命名城市和街道是巨大的冒險——自以為玩弄歷史的人恰恰被歷史所玩弄。

1961年10月引日夜,斯大林的屍體被移出列寧陵墓。士兵們七手八腳地抬下盛殮斯大林遺體的水晶棺,取出來保存完好的屍體,放入一口濕流涌的、粗糙不堪的棺材內。然後,他們把棺材扔進克里姆林宮腳下的一個深坑,幾分種內便完事了。

在泥濘中腐爛的屍體一定在懊悔:當初「不朽」的想法是多麼的無知!企圖「不朽」的君王們,只有「速朽」的下場在等待著他們。對於屍體的崇拜,畢竟是遙遠的古埃及時代的盛典。

我曾經醉過,卻總是醒來。

我正在行走,卻沒有方向。

湯因比說,這是一種謙遜的思想——我們擁有大得多的物質力量這一事實,反而使我們置身於對自己來說大得多的危險之中。

生物學家們卻沒有這種謙遜的思想,他們只研究如何克隆。

也許散文本身就是一種泛濫的文體。但我讀到一本又一本如同嚼蠟的散文集時,我很難再保持這樣寬容的心理。二三十年代三流的散文家葉靈鳳的文筆,也足以令今天的散文「大家」們競折腰。

胡適說過,最滑稽的外情便是「長級坡里沒有趙子龍,空城記里沒有諸葛亮」。今天,許多寫文章的人並不一定都是有才氣的人。

《舊約·傳道書》中說:誰如智慧的人呢?誰知道參情的解釋呢?人的智慧,使他的臉發光,並使他臉上的暴氣改變。

我匆匆地在街上行走,發現這座城市沒有智慧。

不再把貧乏當作貧乏,是一個時代絕對貧乏的標誌。

電視廣告中,連洗髮水也有數百種。朋友質問我:你為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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