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輯 心靈獨白(1)

世界上最不能容忍的垃圾——文字垃圾。所以我每次提起筆時,不禁心驚膽戰。

在三教上完某節課,還沒有來得及收拾桌上的書本,門口便如潮水般地湧進一大群學生。他們如狼似虎地搶佔座位,我欲出而不能。很欽佩他們強烈的求知慾望。同時為自己的懶惰而慚愧。一問,才知道下一節是日語課。忽然想起50多年以前,一群同樣以「北大人」自命的青年,在槍炮聲中唱著宏亮的《義勇軍進行曲》,從北平一直步行到昆明,寧死也不願在那群矮腳豬穢的統治下生活。

西南聯大的校歌已經沒有幾個人記得了。西校門一側的抗日烈士紀念碑寂寞地立著,校友們的名字依舊清晰。我常常在暮色中來到碑前,為這些真正的校友們燃一柱心香。

報紙上登載,日本殯儀館裡背死人的工作大部分由中國青年承擔。而東京紅燈區的妓女里支那女子的比例也日漸上升。彼岸,所謂的「中華民國」的「總統先生」自豪地說:「我算是半個日本人。」

我不是民族主義者。向仇人學習,也沒有什麼不對。但我依然無話可說,總覺得愧對紀念碑上那一排排名字。這就是歷史?

朋友警告我:你的思想太偏激,要是生活在中世紀宗教裁判盛行的年代裡,你一定會被捆在火堆上燒死。

我笑著回答朋友:你也太高估我了。那時,我大概已經墮落成為一名虔誠的教徒。

墮落,這是一個朋友對當下大學生階層的精闢評價。我卻寧願使用這樣一組比喻:如果說當代人的墮落如同坐在一架猛然向山頭撞去的飛機里,爆炸之後屍骨蕩然無存;那麼大學生的墮落則是從機艙里跳出來後作自由落體運動,可得一副全屍。北大人呢?北大人只不過多了一把布滿破洞的降落傘而已,照樣摔個半死不活。

墮落:程度的不同,僅僅是降落速度的不同。墮落,具有相同的性質。我們沒有資格沾沾自喜。北大,已經不是過去的「北大」。

國慶節,騎車經過海淀路,一瞥之下,覺得那家金碧輝煌的「肯德雞」連鎖店有些異樣。走近了,原來門口掛出一幅紅色的標語:「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萬歲!」標語下面,是那個加州老頭笑眯眯的肖像。覺得美倒還挺能入鄉隨俗的。

讀完《資治通鑒》,這才明白蹲在監獄裡的柏楊為什麼要費巨大的心血去翻譯它。

《資治通鑒》是本適合在監獄裡閱讀的書。愛國的青年最好不要讀,這裡面找不到你想找的「悠久的歷史、燦爛的文明」的論據。這些句子只寫在中學的課本里。

海外學者回國來作報告,總喜歡激情澎湃地談「愛國主義」,談得聲淚俱下,一往情深。我一次又一次地被這樣的場面所感動,一次又一次誠誠懇懇地接受愛國主義教育。

終於有一次,我突然冒出異樣的想法:到底「愛國」的是誰?是在國內埋頭苦幹、拚命硬幹的普通人,還是揚我國威、衣錦還鄉的海外同胞?誰更有資格談「愛國」的話題?我絕對尊重海外遊子們純潔的感情。但我總認為,真正愛國的人都是不說「愛國」的。

老先生們津津樂道「乾嘉學統」,大師們的牌位重新被抬出來供奉起來。對我來說,卻只記得顧炎武、黃宗益、王夫之三大清初思想家,乾嘉諸老的名字一個也記不得,也不願意去記。所謂漢學空前絕後的輝煌,不過是文字獄最殘酷的時代里的一堆文字垃圾而已,我統統不懂,也不以之為恥。

薩達姆又當選總統了。唯一的候選人,全票通過。

伊拉克外長阿齊茲說:「選舉是公正的。」

周末,當代商城。一字排開的十多位美艷照人的廣告小姐很快淹沒在人堆里。一大堆男人和女人衣冠楚楚,卻拋開紳士淑女的風度,像飢餓的乞丐撲向麵包一樣向櫃檯前面擠,一雙雙伸出去的手,像是溺水者拚命想抓到一根救命的稻草。

抓起來的卻是一支支的香煙。原來,這是萬寶路香煙在搞促銷活動,美女們胸前佩著「萬寶路小姐」的飄帶,櫃檯前是一盤盤供顧客免費品嘗的香煙。

報載,中國已經是世界上最大的香煙消費國。而柯林頓卻向幾大煙草公司宣戰,頒布了新的禁煙法案,規定青少年買煙必須提供年齡證明。為同胞的健康擔心,不知道這樣做是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這個問題,還得向林則徐老前輩請教請教。

十一

認識自己的愚昧與卑微,是自信心得以建立的根基。

十二

自信是一種遭人怨恨的品質,因為自卑的人占絕大多數。於是,我註定了不可能擁有太多的朋友。

十三

這個世界上,愛我的人很多,真正理解我的人呢?

十四

生命可貴。

斯大林就是一個異常珍惜自己生命的人。有一次他必須乘飛機去波茨坦,飛機準備好了。但是經過長時間動搖後,他拒絕乘飛機,決定改乘火車。代表團甚至開會都遲到了,準備得這麼長久,一切都作了檢查。一貝利亞報告說:準備了一條專線,專門的列車,裝甲的底部。在離柏林的每一公里上站有約15名士兵,並有數輛裝甲車護送。在波茨坦,有內務部所屬的7個精銳團圍成了3個圈守衛著他,而契卡分子又有多少。可是別人的生命對他來說只是官方不公開的統計學範圍的事。

生命可貴。

記得拉練途經冒險體驗礦工的生活,帶我們參觀的一名工人師傅說,他們已經不知道什麼叫害怕了。井下暗無天日,漆黑一片,誰知道什麼時候會出現塌方呢?瓦斯燈下,他安祥的笑容顯得那樣動人。我聞到他身上嗆人的煙味和汗味,暮然覺得這個陌生人的生命與我有著某種神秘的聯繫。

十五

真正的太平盛世里,政府官員即使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民眾也並不一定要讚揚他,因為他們認為這是他份內的事。吏治敗壞的時候,「清官」也就出現了,因為「清官」的所作所為實在是出人意外。

中國人的「清官」情結,只不過是對意外的憧憬而已。當電視連續劇《包青天》風靡大街小巷的時候,我充分體驗到「子民」的辛酸。

十六

孔夫子所說的「禮崩樂壞」的時代,卻是百家爭鳴的時代。

十七

我對「學術」總持懷疑的態度。學術繁榮的時代,往往是思想匾乏的時代。在清代,學術大師們舒舒服服地做亡國奴,舒舒服服地搞學術研究。音韻、訓信、版本、文獻終於掩蓋了揚州嘉定的血與火,掩蓋了三寸金蓮與豬尾巴。

十八

劉再復先生在議論二十五種《怪人論》中指出:「就是在同一個北京大學.在蔡元培的時代里,教授們都有很多故事,在他們之後,還是一些教授,如顧頡剛、梁漱澳等,也有很多故書。然而奇怪的是,到了本世紀的下半葉,北京大學的教授們似乎沒有故事了。他們除了著書、教學和寫自我批判的文章之外,頂多還留下一些『思想改造』中的笑話,沒有屬於自己的故事。」

讀張中行先生的雜文,寫及紅樓的點滴舊是非功過,尤其令人神往。特立獨行之士、異想天開之論,比比皆是。又讀汪曾祺的散文,追憶西南聯大的校園瑣事,同樣讓人心儀。困窘中的尊嚴,苦澀中的幽默,乃見中國「新型知識分子」之人格獨立。大,「好聽」的課和值得崇拜的教授如同鳳毛群角。老先生方方正正,年輕教授也學會了照本宣科。斟詞酌句。

如果每個教授都變作了同一個面孔,那麼北大和別的學校又有什麼區別呢?這是針對北大而言的。劉再復先生則看得更遠,他引用了密勒的名言:「一個社會中,怪僻的數量一般總是和那個社會所含的天才異秉、精神力量和道德勇氣的數量成正比。今天敢於獨立怪僻的人如此之少,這正是這個時代主要危險的標誌。」

我想尋找北大的故事,今天的北大的故事。

十九

一天晚上,我經過一片建築工地。一座巨型大廈即將完工,旁邊有一排破舊底矮的房屋。其中,有一家小雜貨鋪,門口擺著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電視機。電視機前,里三層外三層圍了四五十個衣衫襤褸、瑟瑟發抖的民工。他們睜著眼睛貪婪地看著,儘管小小的屏幕上布滿雪花,畫面模糊不清。然而,好惡卻由不得他們,雜貨鋪的主人可不管他們喜不喜歡看,啪地一聲就調到另一個頻道去了。一陣輕輕的惋惜聲之後,他們又津津有味地看下去。那天晚上,氣溫是零下好幾度。

這是一群無聲的人。在這座一千多萬人口的巨型都市裡,他們數量巨大,他們干著最臟最累的活,卻遭到蔑視和厭惡。他們從來不說話,也說不出話來。沒有人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他們有什麼痛苦與欣悅,煩惱與快樂。於是,他們只好圍著一台十四寸的黑白電視機,從這個窗口仰望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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