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附錄五:駁胡適之《說儒》(錢穆)

余舊撰《國學概論》,已著墨家得名乃由刑徒勞役取義,而於儒字尚無確信。及著《先秦諸子系年》,乃知許叔重說文儒為術士之稱,術指術藝,術士即斕習六藝之士,而六藝即禮樂射御書數。因知儒墨皆當時社會生活職業一流品,此乃自來論先秦學派者所未道。越數載,胡適之先生有《說德》篇(刊於《胡適論學近著》第一集),亦以生活職業釋儒字,而持論與余說大異。因撰此文,藉以清胡先生及讀者之教正。

一、駁最初儒皆殷人皆殷遺民之說 孔子段人,不能即征儒者之皆殷遺民。孔子弟子分布,魯為多,衛次之,齊又次之,而籍宋者特少。胡文引傅孟真說,魯為殷遺民之國。然孔門魯籍弟子,固有確知其非殷遺民者。姑舉顏氏說之。《左傳》襄公十九年:「齊侯娶於魯日顏激姬,其侄籟聲姬。」注目:「顏籟皆姬母姓」(當回母氏),則顏氏為姬姓魯族審矣。《姓譜》:「顏姓本自魯伯禽支子有食采顏色者,因以為族。」此當有本。仲尼弟子傳,顏氏居其八,顏路、額回。顏幸、額高、顏祖、顏之仆、顏韓、顏何,皆魯人。顏之推云:「仲記母族。」孔廟韓敕修禮器碑:「顏氏聖舅,家居魯,親里在尼山,漢為昌平亭。」此孔門弟子顏氏為魯人,決非殷民之確證也。(春秋又有鄒顏,與魯顏別。松羊傳》所稱邦委顏是也。然鄭亦非殷後。)其他孔子弟子稍著者,其籍貫皆已考詳於《系年》。豈得因魯地有殷遺民,遂輕謂魯儒皆殷遺哉?

二、駁儒是柔懦之人為亡國遺民忍辱負重的柔道觀說《說文》:「儒,柔也。術上之稱。」此當斷為兩句。柔者儒字通訓,術上則儒之別解。胡文不辨許書句讀,遂疑儒術尚柔,橋矣。即謂儒道尚柔,亦未必與亡國遺民相涉。胡文舉正考父佐戴武宣而鼎銘云云,考宋戴公元當周宣王二十九年,上距殷滅已三百二十五年。 正考父鼎銘, 特其私人之處世格言云然耳,豈得謂是 「殷民族一個偉大領袖之教訓」?又豈得據以謂「柔遜乃般人亡國狀態之遺風」?考之古說,殷尚鬼,周尚文。尚鬼者,尊信宗教,富於理論想像而長藝術。尚文者,擅政治與軍事之組織而重現實。此為殷周兩部族特性相異之傳說。征之載籍,確可依信。春秋以下之宋人,大率偏騖理論,不顧事實,有一往無前之概,蓋猶不失古先遺風。宋襄公謂「寡人雖亡國之餘,不重傷,不禽二毛,不鼓不成列」此謂之狂騖於想像而不顧事實可也,謂是亡國遺風之柔遜則不可。華元之殺楚使者申舟,曰: 「過我而不假道,鄙我也。鄙我,亡也。殺其使者必伐我,伐我亦亡。亡一也。」 乃殺之。此謂之偏守理論而輕視事實可也,謂是亡國遺風之柔遜,又不可。楚既圍來,華元夜入楚師,登子反之床,曰:「敝邑易子而食,析骸以提,雖然,城下之盟,有以國斃,不能從也。」楚卒為退師三十里而與之乎。此豈所謂亡國遺風之柔遜者耶?其他如宋向成之解兵,宋王假之仁義,又如宋人之愜苗助長,與白日而攫金於市,皆其騖想像忽事實之證也。孔於為殷遺,而居魯邦,為東周文獻淵教,其所崇重嚮往者,日文王周公,蓋孔子乃組合中國往古傳統殷周兩族一偏理想一重實際之兩端,而創為儒道之中庸。據《論語》與《周易》,儒家論人事皆尚剛,不尚柔。質之東周殷族風尚,即無柔懦之徵,求之儒家經典明訓,亦無主柔之說。胡文所舉,全無實際,臆測之辭,不攻自破矣。

三、駁儒為殷遺民穿戴殷代古衣冠習行殷代古禮說 儒家所言禮,皆周禮也。孔子日:「夏禮吾能言之,把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此孔子自言夏殷之禮因文獻不足而不能征。又回:「周監於二代,鬱郁乎文哉,吾從周。』堤孔於又言周禮承夏殷之後,集文化大成,而為孔子所願從矣。故日:「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 是孔門言禮直承周代,絕無疑義。孔子何以能言周禮,則以西周「禮書」猶存於魯故也。衛祝低有言:「伯禽封魯,其分器備物典冊」,此西周「禮書」在魯之所由也。故晉韓宣子聘魯,見《易》「象」與《春秋》,而日:「周禮盡在魯矣。」齊仲孫淑之省魯,亦日:「魯秉周禮,未可動。」哀公三年,桓值二宮災,命周人出御書,宰人出「禮書」(以上皆見《左傳》)。此皆周之典籍魯有其副之證。故孔子曰:「吾觀周道,幽厲傷之,吾舍魯何適矣。』*禮運》)又其對哀公日:「文武之道,布在方冊。」以哀公問》)而莊子亦言之,曰:「其在於詩書禮樂者,鄒督之士,指紳先生多能明之。」(《天下》篇),此魯存周禮,為儒道所本之明據確證也。例、戴記·明堂位》:「凡四代之服器官,魯兼用之,是故魯,王禮也,天下傳之久矣。禮樂刑法政俗,未嘗相變也。天下以為有道之國,是故天下資禮樂焉。」此儒業獨盛於魯之所由也。又《左傳》哀公十七年,公會齊候盟於蒙,孟武伯相。齊候稽首,公拜。齊人怒,武伯日:「非天子,寡君無所稽首。」二十一年,公及齊候都子盟於顧,齊人責稽首,因歌之日:「魯人之阜,數年不覺,使我高蹈。唯其儒書,以為二國憂。」孟武伯問孝於孔子,其父遊子,實先為孔子弟子。此稱儒書,即周室相傳古「禮書」也。若為殷禮,魯之公卿,豈敢據亡國之禮,不稽首而拜,以逆大國之怒乎?再親征之於孔子,曰:「麻冕,禮也,今也純,儉,吾從眾。 拜下, 禮也,今拜乎上,泰也,雖違眾,吾從下。」《白虎通·拂冕》篇: 「麻冕者何,周宗廟之冠也。」拜乎上者,劉寶桶《論語正義》據凌廷堪《禮經釋例》,謂當時如燕禮,土相見禮,公食大夫禮,聘禮,凡應於堂下拜者,皆不循臣禮之正而拜乎堂上,故孔子非之。據此,則孔子所躬行之禮,其為股禮乎,抑周禮乎,又不煩言而解矣。

再論儒服。《儒行》篇,魯哀公問於孔子曰:「夫子之服,其儒服與?」孔子對日:「丘少居魯,衣逢技之衣。長居宋,冠章甫之冠。丘聞之也,君子之學也博,其服也鄉,丘不知儒服。」註:「逢猶太也。大技之衣,大袂禪衣也。」《莊子· 盜路》篇:「指衣淺帶」,《釋文》:推本又作縫。《列子·黃帝》篇:「女,逢衣徒也。」《釋文》向秀注日:「儒服寬長而大。」《旬子啡十二子》篇:「其冠進,其衣逢。」又《儒效》篇:「縫衣淺帶,解果其冠。」楊注並回:「逢,大也。」 《淮南·齊俗》:「裙衣博袍。」高註:「裙,褒也。』褒亦大也。又《記論》: 「褒衣傅帶。』批在禮家謂之移袂之衣。《周禮·司服》鄭註:「土之衣袂皆二尺二寸而屬幅,其祛尺二寸。大夫以上侈之。侈之者,蓋半而益一焉。半而益一,則其袂三尺三寸,祛尺八寸。」蓋上之袂以布一幅為之,大夫以上之換加半幅布。儒者縫衣即土服,視當時大夫之服而稍斂其制,烏有所謂穿殷代之古衣?儒術既盛行於魯,及於戰國,而春秋封建衣冠之制漸壞,《儒行》作者遂以縫衣為魯之鄉服焉。然要之古無以縫衣為殷制者。《論語》公西華之言回:「宗廟之事,如會同,端章甫,願為小相焉。」鄭註:「衣玄端,冠章甫。」玄端即正幅之袂,即縫衣也。章甫則為禮冠。此證當時禮冠有用章甫者。若當時未有此制,孔子與子華,乃舍周之委貌而服殷冠,是畔民也。又烏見所謂亡國遺民忍辱負重之柔遜?蓋當時本以章甫為貴族之冠,故孔子既冠章甫,而魯人涌之日;「蓑衣章甫,愛得我所。』然則孔子之冠章甫,以其為止放,非以其為殷遺民放,又昭灼甚明矣。《郊特牲》《土冠記》並云:「委貌,周道也。章甫,殷道也。毋追,夏後氏之道也。」據怕虎通》,此三冠制稍有大小之差。然章甫固為殷冠與否,尚無的證。柱子》:「宋人資章甫適諸越」,或自戰國以來,章甫盛行於宋邑,故儒行作者遂有居家而冠章甫之曲說,而《禮經》作者乃又以章甫力殷冠。縱使其說而信,則周用六代禮樂,孔門之冠章甫,要以其為禮冠,為士服,不得如德行作者調是鄉服,更不當如胡文所舉,謂之是殷代古衣冠也。若必謂縫衣章甫,乃殷遺亡國之古服,則《苟子》又云:「章甫約履,紳而揭飭』*法行》篇),豈絢履授紳亦殷遺舊制乎?且墨子之書猶有明證。公益子戴章甫,指縮,儒服而以見。子墨子曰:「行不在服。且手法局而本法夏,子之古非古』*公益》篇)。是墨子明以儒服章甫摻飭為法周,又烏見其為股代亡國遺民之衣冠?

胡文調德禮為殷禮者,特舉三年之喪以為說。胡文既謂儒衣冠乃殷民族之鄉服,又以三年之喪為股民族之喪禮。優語廠張問:「忡》雲,高宗諒明,三年不言,何謂也?」孔子回:「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盛,百官總已以聽於家宰三年。」 高宗諒陰,見手帕書·說命》之俟文,又見於「無逸」,又見於《楚語》與《呂覽》,此非儒家一家之言也。然僅據此文,謂段高宗曾行三年之喪則可,謂三年之喪即為股利,則又不可。考之《孟子》,舜相堯二十八載,堯崩,三年之喪畢,舜避堯之子於南河之南。舜薦禹於天,十有七載,舜崩,三年之喪畢,禹避舜之子於陽城。禹薦益於天,七年禹崩,三年之喪畢,益避禹之子於箕山之陰。以萬章》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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