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壇經》考之一

——跋《曹溪切傳》

精溪大師別傳卜卷,中國已無傳本。此本是日本所傳,收在《續藏經》二編乙,十九套,第五冊,負四八三——四八八。有日本增祖芳的書後云:

昔於東武獲《曹溪大師別傳》,囊古傳教大師從車後手寫官歸,鎮藏教岳。·,二·,·傳末有「貞元十九,二月十九日半,天台最澄封」之字記搭朱印三個,刻 「比教寺印」四字。負元十九,當日本延曆二十年已面也。大師(意能)遷寂乃唐先天二年,至於貞元十九年,得九十一年。謂《壇經》古木湮滅已久;世流布本,宋後編修;諸傳亦非當時撰。唯此傳去大師謝世不遠,可謂實錄也,而與諸傳部壇經》異也。……惜乎失編者之名。考《請來進官錄》曰「曹溪大師傳卜卷」是也。

寶曆十二年壬午。(乾隆二十七年,西曆一七六二年。)

祖芳此序頗有小錯誤。貞元十九當日本延曆二十二年癸末,乙酉乃延曆二十四年。先天二年(七一三)至貞元十九年,得九十年。此皆計算上的小誤。最可怪者,據帳教大師全集》別卷所收的僻山大師傳》,最澄人唐,在貞元二十年;其年九月上旬始往天台。如何能有「貞元十九,二月十九日華,天台最澄封」的題記?

祖芳又引最澄《請來進它錄》有《曹溪大師傳》一卷。今檢《傳教大師將來目錄》(全集卷四)有兩錄,一為《台州錄》,一為《越州錄》。《曹溪大師傳》一卷乃在《越州錄》之中。《越州錄》中經卷皆貞元二十一年在越州所抄寫,更不會有「天台最澄」的題記。

然祖芳之跋似非有心作偽。按《台州錄》之未有題記,年月為 大唐負元貳拾壹年歲次乙酉貳月朔辛丑拾改日乙未

大概祖芳一時記憶有誤,因「二月十九日」而誤寫二十一年為「十九年」,又誤記「天台」二字,遂使人生疑了。

我們可以相信此傳是最澄於貞元二十一年在越州抄寫帶回日本的本子。(連接,《宋僧傳》甘九,天台道遺傳記載最澄在天台的事,也說是負無二十一年,即順宗永貞元年。德宗崩在正月。是年八月始改永貞。)以下考證此傳的著作時代及其內容。

此傳作者不知是誰,然可以考定他是江東或浙中的一個和尚,其著作年代為唐建中二年(七八一),在慧能死後六十八年,傳中有云:

大師在日,受減開法度人、十六年。先天二年聖子歲滅度。至唐建中二年,許當七十一年。

先天二年至建中二年,只有六十八年。但作者忽用建中二年為計算年數的本位,卻很可注意。 日本忽滑谷快天先生(價學思想文》 上,三八二)說此句可以暗示《別傳》脫稿在此年。忽滑谷先生的話甚可信,我可以代化添一個證據。此傳說慧能臨死時,對門人說一則「懸記」(預言):

我滅度七十年後,有東來菩薩,一在家菩薩修造專舍,二出家菩薩重建我教。

七十年後的預言,與後文所記「至建中二年,計當七十一年」正相照應。作傳的人要這預言驗在自己身上,卻不料因此暗示成書的年代了。大概作者即是預言中的那位「出家菩薩」,可惜他的姓氏不可考了。

何以說作者是江東或浙中的和尚呢?因為預言中說是「東來菩薩」,而此本作於建中二年,到貞元二十一年(永貞元年人*五)最級在浙中按得比傳時不過二十四年,當時寫本書流傳不易,抄書之地離作書之地未必甚遠;且越州、台州也都在東方,正是東來菩薩的家鄉。

最可注意的是《壇經》明藏本(《縮劇藏經》「騰」一)也有東來菩薩的懸記,其文如下:

吾去七十年,有、菩薩從東方來,一出家,一在家,同時興化,建立吾宗,統緝伽藍,昌隆法嗣。

此條懸記,今本皆已刪去,推明藏本有此文。明藏本的祖本是北宋契嵩的改本。契嵩的《譚津文集》中有郎待郎的《六祖法寶記敘》,說契嵩得曹溪古本《壇經》校改俗本,勒成三卷。契嵩居杭州,也在浙中,他所得的「曹溪古本」大概即是這部《曹溪大師別傳》,故有七十年的懸記。

近年《壇經》的敦煌寫本出現於倫敦,於是我們始知道契嵩所見的「文字鄙俚繁雜,殆不可考」的俗本乃是真正古本,而契嵩所得古本決不是真古本。試即舉慧能臨終時的「七十年」懸記為例,敦煌寫本即無此文,而另有一種是記,其文如下:

上座法海向前言,「大師,大師去後,衣法當付何人?」大師言,「法即付了,汝不須問。吾滅後二十徐年,邪法遼亂,惑我宗旨,有人出來,不惜身命,第佛教是非,豎立宗旨,即是吾正法。衣不合轉。」

此懸記甚明白,所指即是神會在滑台大雲寺及洛陽荷澤寺定南宗宗旨的事。神會滑台之會在開元二十年(七三二),正是慧能死後二十年。此條懸記可證敦煌本《壇經》為最古本,出於神會或神會一系之手,其著作年代在開元二十年以後。神會建立南宗,其功績最偉大。但九世紀以下,禪宗大師多出於懷讓、行思兩支,漸漸都把神會忘了。契嵩之時,神會之名已在若有若無之間,故二十年的懸記已不能懂了。所以契嵩採取精溪大師傳》中的七十年懸記來替代此說。但七十年之記更不好懂,後來遂有種種猜測,終無定論,故今世通行本又把這七十年是記全刪去了。

然而敦煌本的二十年後的是記可以證 《壇經》 最古本的成書年代及其作者;《曹溪大師別傳》的七十年後的懸記和建中二年的年代可以證此傳的成書年代及其作者;而契嵩改本的收入七十年的是記又可以證明他所依據的「曹溪古本」正是這部《曹溪大師別傳》。

我們試取敦煌本《壇經》和明藏本相比較,可以知道明藏本比敦煌本多出百分之四十(我另有《壇經》敦煌本考證)。這多出的百分之四十,內中有一部分是宋以後陸續加進去的。但其中有一部分是契嵩采自《曹溪大師別傳》的。今依明藏本的次第,列表如下:

一、行由第一自「惠能後至曹溪,又被惡人尋逐」以下至印宗法師講《涅集經》,惠能說風幡木動是心動,以至印宗為惠能剃髮,惠能於菩提樹下開東山法門,—— 此一大段,約四百鍊字,敦煌本沒有,是來自《曹溪大師別傳》的。

二、機緣第七劉志略及其姑無盡藏一段,敦煌本無,出於《別傳》。

又智隍一段,約三百五十字,也出於《別傳》的烤禪師一段,但改提為智隍,改大榮為玄策而已。

三、頓漸第八神會一條,其中有一段,「吾有一物,無頭無尾,無名無字,無背無面,諸人還識否?」約六十字,也出於《別傳》。

四、宣詔第九全章出於《別傳》,約六百多字,敦煌本無。但此章刪改最多,因為《別傳》原文出於一個陋僧之手,謬誤百出,如說「神龍元年(七三)高宗大帝敕回」,不知高宗此時已死了二十二年了!此等處契嵩首改正,高宗詔改為「則天中宗ie」,ist也完全改作。&詔今收在《全唐x》(卷十七),契嵩改本,若與《別傳》中的原文對勘,便知此是偽造的詔書。

五、付囑第十七十年後東來二菩薩的是記,出於《別傳》,說詳上文。

又《別傳》有「曹溪大師頭頸先以鐵蝶封裹,全身源漆」一語,契嵩采人《壇經》,敦煌本無。

又此章末總敘慧能一生,「二十四傳農,三十九祝髮,說法利生三十七載」,也是根據《別傳》,而稍有修正。《別傳》記慧能一生的大事如下:

三十四歲,到黃梅山弘忍處得法傳農。

三十四至三十九,在廣州四會、懷集兩縣界避難,凡五年。

三十九歲,通印宗法師,始剃髮開法。但下文又說開法受戒時「年登四十」。

七十六歲死,開法度人三十六年。

契嵩改三十四傳農為「二十四傳衣」,大概是根據王維的碑文中「懷寶迷邦,銷聲異域,……如此積十六載」之文。(適按,柳宗元碑也有「遁德海上……又十六年」之語。劉禹錫碑說:「大鑒生新州,三十齣家,四十七年而歿。」)又改說法三十六年為三十七年,則因三十九至七十六,應是三十七年。

以上所記,可以說明《曹溪大師別傳》和《壇經》明藏本的關係。我曾細細校勘《壇經》各本,試作一圖,略表《壇經》的演變史:

宋至和三年元至元辛卯

(敦煌寫本)卜契嵩三卷本—宗寶增改本一明藏本《曹溪大師別傳W 但《曹溪大師別傳》實在是一個無識陋僧妄作的一部偽書,其書本身毫無歷史價值, 而有許多荒謬的錯誤。 其中所記慧能的一生,大體用王維的《能禪師碑》(《全唐文》三二七),如印宗法師之事雖不見於《壇經》古本,而王維碑文中有之,又碑文中也說:

則天太后, 孝和皇帝,並敕書勸諭,做赴京城。禪師於阜之·C敢忘鳳閾?遠公之足不過虎溪。因以此辭,竟不奉詔。逐送百銷袈裟及錢帛等供養。

《別傳》敷衍此等事,捏造出許多文件。如印宗一段,則造出說法問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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