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十二章經》考

《四十二章經》的真偽是曾經成為問題的。梁任公先生有《<四十二章經)辨偽卜文,說此經撰人應具下列三條件:

一堆夭乘經典輸入以後,而其人須通大乘教理者。

二、深通老莊之學,懷抱調和釋道思想者。

三、文學優美者。

他說:「故其人不能於漢代譯家中求之,只能向三國兩晉著作家中求之。」

梁先生引費長房《歷代三寶記》云:

心目錄》云:「本是外國經抄,元出大部,撮要引俗,似期孝經付八章。」

他又引僧信《出三藏集記》云:

歸十二章經》,「舊錄元『孝明皇帝四十二章』,安法師所撰錄閾此經。」

梁先生結論云:

道安與符堅同時,安既不見此經,則其出困在東晉之中晚矣。

湯錫予先生(用彤)論此事,曾說:

梁氏斷定漢代未有《四十二章經》之翻譯,則似亦不然。蓋桓帝延嘉九年,襄楷詣鬧上書,內引佛道有日「浮屠不三宿桑下」,似指伯十二章經》內「樹下一宿」 之言。疏謂「天神遺浮屠以好女,浮屠日,此但革囊盛血」。而經亦云「天神獻玉女於佛,佛雲革囊眾穢,爾來何為」。據此則襄楷之疏似引彼經。

然襲疏所引文字樸質,現存之經文辭華茂。梁氏據此,謂非漢人譯經所可辨。則是亦可有說。

蓋《開元錄》,載別、吳支謙亦譯徹十二章經卜卷。並注言「文義允正,辭旨可現」。則是經乃前後有二譯:一則出於漢桓帝以前,為襄楷所見。一則譯自支謙,想即現存之本。後人誤傳,標為漢澤,故其文筆不似出漢人手也。

東晉道安經錄未列入《四十二章經》,而佑錄著錄者,則亦有其說。蓋犒僧傳》曰,竺法蘭所譯,唯《四十二章經》流行江左。江左為支謙譯經所在地,故僧佑、慧皎均得見之,而道安未至江左,未見支譯,故未著錄。是漢譯此經必在此前已罕見,而增佑、慧皎之時支譯早誤指為漢譯矣。(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講義》,負二——三。)(適按,湯君後來定本,已大改動。他不信竺法蘭之說,以為此系後起之說。)

我相信場錫予先生之說大致不誤,所以我不懷疑《四十二章經》有漢譯本,也不懷疑現存之本為支謙改譯本。

前天陳援庵先生(垣)給我一封信,說:

大著……信《四十二章經》為漢譯,似太過。樹下一宿,革囊盛移,本佛家之常談。襄楷所弓,未必即出於《④十二章經》。

且襄楷上書,永平詔令,皆言浮屠,未嘗言佛。故袁宏《後漢紀》釋日:「浮屠,佛也。」《後漢書·西域傳》論言,『佛道神化,興自身毒,而二漢方誌莫有稱焉。張寄但著『地多暑濕,乘象而戰』,班勇雖列其奉浮圖不殺伐,而精文善法導達之功靡所稱述。」據此則范蔚宗所搜集之後漢史料實未見有佛之名詞及記載。因佛之初譯為浮屠或浮圖,猶耶蘇之初譯為移鼠或夷數,模罕默德之初譯為摩何末或麻霞勿也。《四十二章經》不言浮屠,或浮圖,而數言佛,豈初譯所應爾耶?

陳先生此書有一小誤。我只認幗十二章經》有漢譯本(或輯本),襄指在桓帝延幕九年上書已引用經文兩事了。我並本指定現存的本子即是漢譯本。

《四十二章經》有漢譯本,似無可疑。《牟子理惑論》作於漢末,已說漢明帝 「遣使者……於大月支寫佛經四十二章,藏在蘭台石室第十四間」。牟子博與支謙略同時(支謙譯經在吳黃武元年至建興中,西曆二二二——二三五),而《理惑論》作於極南方,作者所指《四十二章經》當然是指支謙以前的本子。蘭台石室之說自然是一種不足深信的傳說,但此種傳說也可以表示漢末的人對於此經的崇敬。

至於襄搭上書所說「浮屠不三宿桑下」,及「革囊盛血」兩條,其第二事的文字與今本《四十二章經》 之第二十六章太相近了, 故唐人注此傳即引經文為注。 「不三宿桑下」,今本作「樹下一宿,慎勿再矣。使人愚蔽者,愛與欲也」。陳援庵先生以為此二事「本佛家之常談,襄楷所引,未必即出於《四十二章經》」。此二事在後世成為佛家常談,然而在後漢時,似未必已成常談;依我所知,現存漢譯請經中,除《四十二章經協,亦無有此二事。故襄指弓跳二事,雖未必即是引此經,然亦未必不即是引此經。

陳先生指出後漢人稱佛皆言浮屠,或浮圖,而今本《四十二章經》稱佛。此是甚可注意之一點。也許襄楷所見的經文里,佛皆稱浮屠,這是可能的。然而我們檢查現存的一切後漢三國的譯經,從安世高到支謙,沒有一部經里不是稱「佛」的;沒有一部經里佛稱為浮屠的。難道這些譯經都不可信為後漢三國的譯本嗎?或者,難道這些舊譯本都經過了後世怫教徒的改正,一律標準化了嗎?或者,後漢時期佛教徒自己已不用浮屠、浮圖、復豆等等舊譯名,而早已遂漸統一,通用「佛」的名稱了嗎?

這三種假定的解釋之中,我傾向於接受第三個解釋。最明顯的證據是漢末的牟子博已用「佛」「佛道」「佛經」「佛寺」「佛家」等名詞,不須解釋了。大概浮屠與浮圖都是初期的譯名,因為早出,故教外人多沿用此稱。但初譯之諸名,浮屠,浮圖, 復豆(魚豢《魏略》 作復立,松說注》引作復豆,立是豆之誤),都不如 「佛陀」 之名。「佛」字古喜讀but,譯音最近原音;況且「佛』寧可單用,因為佛字已成有音無義之字,最適宜做一個新教之名;而「浮」「復」等字皆有通行之本義, 皆不可單行, 「浮家」「浮道」亦不免混淆。故精譯名之中,佛陀最合於 「適者生存」的條件,其戰勝!日譯決非無故。(試比較「基督」「耶穌」「天主」 等字,其中只有「耶」字可以作單行的省稱,「基督」「天主」皆不能省林。「移鼠」「夷數」之被淘汰,與此同理。)

所以我可以大膽的猜想:「佛」之名稱成立於後漢譯經漸多信徒漸眾的時期。安世高與支婁迪激請人擇經皆用此名,佛字就成為標準譯名,也成為教中信徒的標準名稱。從此以後,浮屠、浮圖之稱漸漸成為教外人相沿稱呼佛教與佛之名,後來輾轉演變,浮圖等名漸失其本義而變成佛教塔寺之名。

總之,陳先生謂「范蔚完所搜集之後漢史料實未見有佛之名詞及記載」,此說實不能成立。第一,現存之後漢譯經無不稱佛,說已見前。第二,《牟子理惑論》亦稱佛,說亦已見前。第三,袁宏《後漢紀好永平十三年楚王英條下說:「浮屠者,佛也」,這還可說是晉人的話。但同長延平元年記西域事,引班勇所記身毒國「修浮圖道,不殺伐,弱而畏戰」,其下云:

本傳曰,西域郭俗造浮圖,本佛道,故大國之眾內數萬,小國數千,而終不相兼并。

惠棟說,《本傳》謂《東觀記·西域傳》也。此說如果不誤,陳觀記》起於明帝時,成於靈帝時,自是後漢人著作,而已有「佛道」之稱了。第四,《三國志· 劉蹺傳》記窄融大起浮圖調,……可容三千餘人,悉課讀佛經。分界內及旁郡人有好佛者聽受道,復其他沒,以招致之。……每浴佛,多設酒飯,布席於路,經數十里。……

此等記載,若是完全孤證,尚可說是陳壽用的新名詞;但證以後漢譯經與《牟子》,我們不能不承認怫之譯名久已成立,故陳壽在魏晉之間(生蜀漢建興元年,死晉元康七年,二二三——二九七)屢用佛字,正是用後漢通用的名詞記後漢的史事。——凡此四事,皆是後漢史料。其實范書《西域傳論》只是說兩漢方誌不記佛道之「精文善法導達之功」,與佛教徒所培說的「神化」大不相同,為可疑耳。我們不當因此致疑後漢無佛之名詞及記載。

現在回到《四十二章經》本題。

梁僧佑《出三藏集記》云:

《舊錄》云:孝明皇帝四十二章。安法師所撰錄闊此經。

隋開皇十四年(五九四)法經的《眾經目錄》列《四十二章經》於「佛滅度後抄錄集」之「西域聖賢抄集分」之下:

《四十二章卜卷,後漢永平年竺法蘭等譯。

隋開皇十七年(五九七)費長房《歷代三寶記》著錄此經最詳:

《舊錄》云:「本是外國經抄,元出大部,撮要引俗,似此《孝經卜十八章。」 道安錄無。出《舊利及朱士行《漢錄》。僧佑《出三藏集記江載。

梁任公先生很懷疑這部們目錄》,他以為道安以前並無著經錄之人,但他又推定《舊錄》殆即支敏度的《經論都錄》。他說:

考佑錄《阿述遠經民大六向拜經煙條下引「舊錄」,長房錄所引文全同,而稱為「支錄」,則幾僧佑所謂「舊錄」,殆即支敏度之《經論都錄》。若吾所推定不謬,則徹十二章經》之著錄實自「支錄」始矣(適按,長房錄明說《舊錄》與朱立行《漢錄》均著錄此經)。支敏度履歷,據《內典錄》雲,「晉成帝時豫章沙門」,其人蓋與道安同時;但安在北而彼在南,然則此書(四十二章)或即其時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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