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評論近人考據《老子》年代的方法 -3

最後, 我要討論顧頜剛先生的《從(呂氏春秋) 推測(老子>之成書年代》(《史學年報》四,頁一三——四六)的考據方法。此文的一部分,我在上節已討論過了。 現在我要討論的是他用《呂氏春秋》 引書的「例」來證明呂不韋著書時《老子》還不曾成書。

顧先生此文的主要論證是這樣的:

第一,《呂氏春秋》所引的書是不憚舉出它的名目的。所以書中引的《詩》和《書》甚多,《易》也有,《孝經》也有,《商箴》《周箴》也有,皆列舉其書名。又神農、 黃帝的話, 孔子、墨子的話,……亦皆列舉其人名。」這是顧先生說的《呂書》「引書例」。

第二,然而「《呂氏春秋》的作者用了《老子》的文詞和大義這等多,簡直把五千言的三分之二都吸收進去了,但始終不曾吐出這是取材於《老子》的。」

因此顧先生下了一個假設:「在《呂氏春秋》著作的時代,還沒有個本《老子》存在。」

我對於顧先生的這種考據方法,不能不表示很深的懷疑。我現在把我的懷疑寫出來供他考慮。

第一,替古人的著作做「凡例」,那是很危險的事業,我想是勞而無功的工作。古人引書,因為沒有印本書,沒有現代人檢查的便利;又因為沒有後世學者謹嚴的訓練,錯落幾個字不算什麼大罪過,不舉出書名和作者也不算什麼大罪過,所以沒有什麼引書的律例可說。如孟子引孔子的話,其與《論語》可以相對勘的幾條之中,有絕對道嚴不異一字的(如卷三,「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智」),有稍稍不同的(如卷五「大哉堯之為君」一章),有自由更動了的(如卷五「君幕聽於家宰」 一章,又卷六『陽貨欲見孔子」一章,又卷十四「孔子在陳」一章),也有明明記憶錯誤的(如卷三「夫子聖矣乎」 一段,對話的M論語》作公西華,《孟子》作子貢,文字也稍不同。又如卷〔『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桃劇作孔子告樊遲的話,而《孟子》作曾子說的話人我們若論作孟子引書凡例,將從何處作起?

即以《呂氏春秋》引用《孝經》的兩處來看,就有絕對不同的義例:

一、《察微》篇(卷十六)

雅經》曰:高而不危,所以長守貴也。滿而不溢,所以長寧富也。富貴不離其身,然後能保其社稷而和其民人。以孝經儲煥章》)

二、《孝行覽》(卷十四)

故愛其親不敢惡人,故其親不敢慢人。愛散盡於事親,光耀加於百姓,究於四海。此天子之孝也。(《孝經·天於章》)

前者明舉「樣經》日」,而後者不明說是引《孝經》,《呂氏春秋》的「引書例」究竟在哪裡?

第二,顧先生說《呂氏春秋》「簡直把儲子》五千言的三分之二都吸收進去了」,這是駭人聽聞的控訴!我也曾熟讀五千言,但我讀《呂氏春秋》時,從不感覺「到處碰見」儲子》。所以我們不能不檢查顧先生引用的材料是不是真贓實據。

顧先生引了五十三條《呂氏春秋》,其中共分幾等:

(甲)他認為與《老子》書「同」的,十五條。

(乙)他認為與《老子》書「義合」的或「意義差同」的,三十五條。

(丙)他認為與《老子》書「甚相似」的,二條。

(丁)他認為與《老子》書「相近」的,一條。

最可怪的是那絕大多數的乙項「義合」三十五條。「義合」只是意義相合,或相近。試舉幾個例;一艄老》)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四八)

(《呂》)故至言去言,至為無為。(《精諭》)

二、(《老》)不自見故明(二二)。自見者不明。(二四)

(《呂》)去聽無以聞則聰。去視無以見則明。以任數》)

三、(《老》)重為輕根。……是以聖人終日行不離輜重。

(二六)

以《呂》)以重使輕,從。以《慎勢》)

這種斷章取義的辦法,在一部一百六十篇的大著作里,挑出這種零碎句子,指出某句與某書「義合」,已經是犯了「有意周內」的毛病了。如第三例,原文為放以大畜小,吉;以小畜大,滅。以重使輕,從;以輕便重,凶O試讀全第(《棋勢》篇),乃是說,「欲定一世,安黔首之命,其勢不厭尊,其實不厭多。」國愈大,勢愈尊,實力愈多,然後成大業愈易。所以勝費小國不如鄒魯,鄒各不如宋鄭,來鄭不如齊楚。「所用彌大,所欲彌易。」此篇的根本觀念,和《老子》書中的「小國寡民」的理想可說是絕對相反。顧先生豈不能明白此篇的用意?不幸他被成見所蔽,不顧全篇的「義反」,只尋求五個字的「義合」,所以成了「斷章取義」 了! 他若平心細讀全篇,就可以知道「以重使輕,從」一句和《老子》的「重為輕根,靜為躁君」一章決無一點「義合」之處了。

其他三十多條『又合」,絕大多數是這樣的斷章取義,強力牽合。用這種牽合之法,在那一百六十篇的《呂氏春秋》之內,我們無論要牽合何人何書,都可以尋出五六十條「義合」的句子。因為《呂氏春秋》本是一部集合各派思想的雜家之言。無論是莊子,苟子,墨子,慎到,韓非(是的,甚至於韓非!)都可以在這裡面尋求「義合」之句。即如上文所舉第一例的兩句話,上句「至言去言」何妨說是「義合」於批語》的「予欲無言」一章?下句「至為無為」何妨說是「義合」於優語》的「無為而治」一章?

所以我說,「義合」的三十多條,都不夠證明什麼,都不夠用作證據。至多只可說有幾條的單辭隻字近於今本《老子》而已。

再看看顧先生所謂「同」或「甚相似」的十幾條。這裡有三條確可以說是「同」 於《老子》的。這三條是:

四、大智不形,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呂·樂成》篇)

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老》四一章)

五、故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稻之所伏。聖人所獨見,眾人焉知其極?(《呂·制樂》篇)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孰知其極?(《老》五八章)

六、故曰,不出戶而知天下,不窺於確而知天道。其出彌遠者其知彌少。以呂·君守》篇)

太上反諸己,其次求諸人.其索之彌遠者其推之彌疏,其求之彌強者失之彌遠。(《呂·論人》篇)

不出於戶而天下治者,其惟知反於已身者平?(《呂·先己》篇)

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確,見天道。其出彌遠,其知彌少。(《老》四七章)

除了這三條之外,沒有一條可說是「同」於《老子》的了。試再舉幾條顧先生所謂「同」於《老子》的例子來看看:

七、道也者,視之不見,聽之不聞,不可為狀。有知不見之見,不聞之聞,無狀之狀者,則幾於知之矣。道也者,至精也,不可為形,不可為名。強為之,謂之太一。(《呂·大樂》篇)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日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信,故混而為一。其上不敢,其下不昧,繩繩不可名,復歸於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民是為憾恍·,…代老件四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日遭,強為之名日大。(《老》二五章)八、天地大矣,生而弟子,成而弗有,萬物皆被其利而莫知其所由始。(《呂·貴公》篇)全平萬物而不宰,澤被天下而莫知其所由始。以呂·審分》篇)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老件二章)生之畜之,生而不有,為而不待,長而不率。(《老》十章)

大道把兮其可左右,萬物恃之而生而不辭,功成不名有,衣養萬物而不為主。代老》三四章)九、天下,重物也,而不以害其生,又況於它物平?惟不以天下害其生者也,可以托天下。(《呂·貴生》篇)

故貴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托天下。(《老》十三章)(適按,《老子》此章以有身為大患,以無身為無患,與《貴生》篇義正相反。但《呂》書懷侵》篇也曾說:「天下輕於身,而士以身為人。以身為人者如此其重也!」必須有此一轉語,《呂》書之意方可明了。)

這幾條至多只可以說是每條有幾個字眼頗像今本《老子》罷了。此外的十多條,是這樣的單辭隻字的近似,絕無一條可說是「同」於《老子》,或「甚相似」。如《行論》篇說:

詩曰,「將欲毀之,必重累之。將欲路之,必高舉之。」其此之謂乎?

顧先生說,「這兩句詩實在和《老子》三十六章太吻合了。」《老子》三十六章說:

將欲激之, 必固張之。 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因興之。將欲奪(《韓非·喻老》篇作取)之,必固與之。是謂微明。

兩段文字中的動詞,沒有一個相同的,我們可以說是「吻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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