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說儒-4

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這都不是柔道的人生哲學了。這裡所謂「仁」,無疑的,就是做人之道。孟子引孔子的話道:

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

我頗疑心孔子受了那幾百年來封建社會中的武土風氣的影響,所以他把那柔儒的儒和殺身成仁的武士合併在一塊,造成了一種新的「儒行」。《論語》說:

於路問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人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之以禮樂,亦可以為成人矣。」曰:「分之成人者何必然。見利思義,見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為成人矣。」

「成人」就是「成仁」,就是「仁」。綜合當時社會上的理想人物的各種美德,合成一個理想的人格,這就是「君子儒」,這就是「仁」。但他又讓一步,說『呼之成人者」的最低標準。這個最低標準正是當時的「武土道」的信條。他的弟子子張也說:

士見危致命,見得思義,祭思敬,喪思哀,其可已矣。

曾子說:

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君子人欣?君子人也。

這就是「見危致命」的武士道的君子。子張又說:

執德不弘,信道不篤,焉能為有?焉能為亡?

子張是「殷土」,而他的見解已是如此,可見孔子的新教義已能改變那傳統的儒,形成一種弘毅的新儒了。孔子曾說:

剛毅木銷,近仁。

又說:

巧言令色,鮮吳仁。

他提倡的新儒只是那剛毅勇敢,擔負得起天下重任的人格。所以說:

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

又說:

君子……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

這是一個新的理想境界,絕不是那治喪相禮以為衣食之端的柔懦的儒的境界了。

孔子自己的人格就是這種弘毅的人格。《論語》說: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無能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子貢日, 「夫子自道也。」

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平!」

葉公問孔子於子路,子路不對。子曰:「汝奚不日,『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

《論語》又記著一條有風趣的故事:

子路宿於石門,晨門曰,「奚自?」子路日,「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故?」

這是當時人對於孔子的觀察。「知其不可而為之」,是孔子的新精神。這是古來柔道的儒所不曾夢見的新境界。

但柔道的人生觀,在孔門也不是完全沒有相當地位的。曾子說:

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校:昔老吾友嘗從事於斯矣。

這一段的描寫,原文只說「吾友」,東漢的馬融硬說「友謂顏淵」,從此以後,注家也都說是顏淵了(現在競有人說道家出於顏回了)。其實「吾友」只是我的朋友,或我的朋友們,二千五百年後人只可「陶疑」,不必費心去猜測。如果這些話可以指顏淵,那麼,我們也可以證明這些話是說孔子。《論語汗說過嗎?

子入太廟,每事問。或曰:「孰謂都人之子知禮乎?入太廟,每事問!」子聞之曰,「是禮也。」

這不是有意的「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嗎?這不是「有若無,實若虛」 嗎?

子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於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

這不是「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鳩?《論語》又記孔子讚歎「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這不是「犯而不校」嗎?為什麼我們不可以說「吾友」是指孔子呢?為什麼我們不可以說「吾友」只是泛指曾子「昔者」 接近的某些師友呢?為什麼我們不可以說這是孔門某一個時期(『老者」)所「嘗從事」的學風呢?

大概這種謙卑的態度,虛心的氣象,柔遜的處世方法,本來是幾百年來的儒者遺風,孔子本來不曾抹煞這一套,他不過不承認這一套是最後的境界,也不覺得這是唯一的境界罷了。(曾子的這一段話的下面,即是「可以托六尺之孤」一段;再下面,就是「士不可以不弘毅」一段。這三段話,寫出三種境界,最可供我們作比較。)在那個標舉「成人」「成仁」為理想境界的新學風裡,柔遜謙卑不過是其一端而已。孔子說得好:

恭而無禮則勞,慎而無利則蔥,勇而無利則亂,直而無利則絞。

恭與慎都是柔道的美德,——益位子稱正考父的鼎銘為「共(恭)」,——可是過當的恭慎就不是「成人」的氣象了。《鄉黨卜篇寫孔子的行為何等恭慎謙卑!《鄉黨》開端就說:

孔子於鄉黨,河村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廟朝廷,便便言,唯謹爾。(鄭註:便便,辯也。)

《論語》里記他和當時的國君權臣的問答,語氣總是最恭慎的,道理總是守正不阿的。最好的例子是魯定公問一言可以興邦的兩段:

定公問:「一言而可以興邦,有諸?」

孔子對日:「言不可以若是其兒也。人之言曰,「為君難,為臣不易。』如知為君之難也,不幾乎一言而興邦乎?」

曰:「一言而喪邦,有諸廣 孔子對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兒也。人之言日,『予無樂乎為君,唯其言而莫予違也。』如其善而莫之違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違也,不幾乎一言而喪邦乎?」

他用這樣婉轉的辭令,對他的國君發表這樣獨立的見解,這最可以代表孔子的 「溫而厲」「與人恭而有禮」的人格。

《中庸》雖是晚出的書,其中有子路問強一節,可以用來做參考資料:

子路問強。子曰:「南方之強放?北方之強鐵?抑而強%?

「寬柔可教,不報無道,南方之強也。君子居之。

「祛金革,死而不厭,北方之強也。而強者居之。

「故君子和而不流,強哉矯。中立而不倚,強哉矯。國有道,不變塞焉,強哉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

這裡說的話,無論是不是孔子的話,至少可以表示孔門學者認清了當時有兩種不同的人生觀,又可以表示他們並不菲薄那「寬柔以教,不報無道」(即是「犯而不換」)的柔道。他們看準了這種柔道也正是一種「強」道。當時所謂「南人」,與後世所謂「南人」不同。春秋時代的楚與吳,雖然更南了,但他們在北方人的眼裡還都是「南蠻」,夠不上那柔道的文化。古代人所謂「南人」似乎都是指大河以南的來國魯國,其人多是殷商遺民,傳染了儒柔的風氣,文化高了,世故也深了,所以有這種寬柔的「不報無道」的教義。

這種柔道本來也是一種「強」,正如惆易·家傳》說的「謙尊而光,卑而不可寄」。一個人自信甚堅強,自然可以不計較外來的侮辱;或者他有很強的宗教信心,深信「鬼神害盈而福謙」,他也可以不計較偶然的橫暴。謙卑柔遜之中含有一種堅忍的信心,所以可說是一種君子之強。但他也有流弊。過度的柔遜恭順,就成了懦弱者的百依百順,沒有獨立的是非好惡之心了。這種人就成了孔子最痛恨的「鄉原」; 「原」是謹願,鄉愿是一鄉都稱為謹願好人的人。說語》說:

子曰:「鄉原,德之賊也。」

《孟子》末篇對這個意思有很詳細的說明:

孟子曰:「……孔子曰:『過我門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鄉原平?鄉原,德之賊也。」』 萬章日:「何如斯可謂之鄉原矣?」

曰:「何以是嗲耀也!言不顧行,行不顧言,則日,『古之人!古之人!行何為璃路涼涼?生斯世也,為斯世也,善斯可矣。』閉然媚於世也者,是鄉原也。」

萬章日:「一鄉皆稱原人焉,無所往而不為原人/L子以為德之賊,何哉?」

曰:「非之,無舉也;創之,無刺也。同手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眾昏況之,自以為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故日德之賊也。

孔子曰: 『惡似而非者。惡美,恐其亂苗也。惡佞,恐其亂義也。惡利口,恐其亂信也。惡鄭聲,恐其亂樂也。惡紫,恐其亂朱也。惡鄉原,恐其亂德也。」』

這樣的人的大病在於只能柔而不能剛;只能「同乎流俗,合乎污世」「閥然媚於世」,而不能有路蹈涼涼的特立獨行。

孔子從柔道的儒風裡出來,要人「柔而能剛」,「恭而有禮」。他說:

眾好之,必家焉。眾惡之,必察焉。

鄉原決不會有「眾惡之」的情況的。凡「眾好之」的人,大概是「同乎流俗,合乎污世」的人。《論語》另有一條說此意最好:

子貢問曰:『步人皆好之,何如、』

子曰,「未可也。」

「鄉人皆惡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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