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說儒-3

我們可以說,孔子壯年時,已被一般人認作那個應運而生的聖火了。這個假設可以解決《論語》里許多費解的談話。如云:

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速其如予何?

如云:

子畏於匡,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平?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如云:

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

這三段說話,我們平時都感覺難懂。但若如上文所說,孔子壯年以後在一般民眾心目中已成了一個五百年應運而興的聖人,這些話就都不難懂了。因為古來久有那個五百年必有聖者興的懸記,因為孔子生當殷亡之後五百餘年,因為他出於一個殷宋正考父的摘系,因為他那出類拔草的天才與學力早年就得民眾的崇敬,就被人期許為那將興的達者,——因為這些緣故,孔子自己也就不能避免一種自許自任的心理。他是不滿意於眼前社會政治的現狀的, 斗育之人,何足算也!

他是很有自信力的,

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

他對於整個的人類是有無限同情心的,

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

所以他也不能不高自期許,把那五百年的擔子自己挑起來。他有了這樣大的自信力,他覺得一切阻力都是不足畏懼的了:「桓夠其如予何!」「匡人其如予河!」 「公伯索其如命何!」他雖不能上應殷商民族歌頌里那個「肇域彼四海」的「武王」,難道不能做一個中興文化的「文王」嗎!

鳳鳥與河圖的失望,更可以證明那個古來懸記的存在。那個「五百年必有王者興」的傳說當然不會是那樣乾淨簡單的,當然還帶著許多幼稚的民族神話。「天命玄鳥,降而生商」,正是他的祖宗的「感生帝」的傳說。鳳烏之至,河之出圖,湖磷之來,大概都是那個五百年應運聖人的預言的一部分。民眾當然深信這些;孔子雖然「不語怪力亂神」,但他也不能完全脫離一個時代的民族信仰。他到了晚年,也就不免有時起這樣的懷疑:

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

「特秋》絕筆於獲鱗」,這個傳說,也應該作同樣的解釋。《公羊傳》說:

自以告者日,「有康而角者。」孔子曰:「孰為來哉!孰為來哉!」反袂拭面,涕沾袍。顏淵死,子曰,「意,天喪予!』青路死,子曰,「喀,天祝予!」西狩獲磷,孔子曰,「吾道窮矣!」

《史記》節取《左傳》與《公羊傳》,作這樣的記載:

魯哀公十四年春,狩大野,叔別、民車子組商獲獸,以為不祥。什尼視之,曰, 「磷也。 」 取之。曰,「河不出圖,推不出書,吾已矣夫!」顏淵死,孔子曰, 「天喪予!」及西狩見群,曰,「吾道窮吳廣 孔子的談話里時時顯出他確有點相信他是受命於天的。「天生德於予」「天之本喪斯文也」 「天喪予」 「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此等地方,若依來儒 「天即理也」的說法,無論如何講不通。若用民俗學的常識來看此等話語,一切就都好懂了。《擅弓》記孔子將死的一段,也應該如此看法:

孔子蚤作,負手曳杖,消搖於門,歌曰:

泰山其頹乎?

梁木其壞乎?

哲人其萎乎?

既歌而入,當戶而坐。子貢聞之,曰:「泰山其頹,則吾將安仰?梁木其壞,哲人其萎,則吾將安放?夫子殆將病也。」遂趨而入。夫子曰:「賜,爾來何遲也!夏後氏殯於東階之上,則猶在昨也。殷人殯於兩援之間,則與賓主災之也。周人殯於西階之上,則猶賓之也。而丘也,殷人也。予疇昔之夜,夢坐奠於兩攝之間。夫明王不興,而天下其孰能宗予,予殆將死也。」蓋寢疾七日而歿。

看他將死之前,明知道那「天下宗予」的夢想已不能實現了,他還自比於泰山梁木。在那」明王不興,天下其孰能宗予」的慨嘆里,我們還可以聽見那「五百年必有王者興」的古代懸記的尾聲,還可以聽見一位自信為應運而生的聖者的最後絕望的嘆聲。同時,在這一段話里,我們也可以看見他的同時人,他的弟子,和後世的人對他的敬仰的一個來源。《論語》記那個儀封人說:

二三子何患於喪(喪是失位,是不得意)乎?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鋒。

《論語》又記一件很可玩味的故事:

南宮适問於孔子曰:「再善射,耳蕩舟,俱不得其死焉。禹稷躬稼,而有天下。」 孔子不答。南宮适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介 南宮道是孟位子的兒子,是孔子的侄女婿。他問這話,隱隱的表示他對於某方面的一種想望。孔子雖不便答他,很明白他的意思了。再看《論語》記子貢替孔子辯護的話:

仲尼,日月也。……人雖欲自絕,共何傷於日月乎?多見其不知量也。

夫子之不可及也,猶天之不可階而升也。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謂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綏之斯來,動之斯和;其生也榮,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及也!

這是當時的人對他的崇敬。一百多年後,孟子追述宰我。子貢、有若讚頌孔子的話,宰我說:

以予現於夫子,賢於堯舜遠矣!

子貢說:

見其利而知其政,聞其樂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後,等百世之王,莫之能違也。自生民以來,未有夫子也。

有若說:

豈惟民哉?成磚之於走獸,鳳皇之于飛鳥,太山之於丘坦,河海之於行潦,類也。聖人之於民,亦類也。出於其類,拔乎其單,自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夫子也。

孟子自己也說:

自生民以來,未有孔子也。

後來所謂「素王」之說,在這些話里都可以尋出一些淵源線索。孔子自己也曾說過:

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

這就是一個無冠帝王的氣象。他自己擔負起文王以來五百年的中興重擔子來了,他的弟子也期望他像「禹稷耕稼而有天下」,說他「賢於堯舜遠矣」,說他為生民以來所未有,這當然是一個「素王」了。

孔子是一個熱心想做一番功業的人,本來不甘心做一個「素王」的。我們看他議論管仲的話;

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於個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左江矣。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於溝讀而莫之知也?

這一段話最可以表示孔子的救世熱腸,也最可以解釋他一生栖栖皇皇奔走四方的行為。《檀弓》記他的弟子有若的觀察:

昔者夫子失魯司寇,將之荊,蓋先之以子夏,又申之以冉有。以斯知不欲速貧也。

說語》里有許多同樣的記載:

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予日,「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子曰,「道不行,乘樣浮於海,從我者其由鐵?」

《論語》里記著兩件事,曾引起最多的誤解。一件是公山弗擾召孔子的事:

公山弗擾以費叛,召,子欲往。子路不說,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而豈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平?」

一件是怫勝召孔子的事:

佛胖召,子欲往。子路日:「昔者由也聞諸夫子曰:『親於其身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胖以中牟畔(佛胖是晉國趙簡子的中牟邑宰,據中年以叛),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日堅乎,磨而不磷?不日白乎,涅而不輜?吾豈格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後世儒者用後世的眼光來評量這兩件事,總覺得孔子決不會這樣看重兩個反叛的家臣,決不會這樣熱中。疑此兩事的人,如崔述(《殊為考信錄》卷二),根本不信此種記載為《論語》所有的;那些不敢懷疑《論語》的人,如孔穎達(低語正義》十七),如程頤、張武(引見朱嘉桃語集注比),都只能委曲解說孔子的動機。其實孔子的動機不過是贊成一個也許可以嘗試有為的機會。從事業上看,「吾其為東周乎?」這就是說,也許我可以造成一個「東方的周帝國」哩。從個人的感慨上說,「吾豈朝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這就是說,我是想做事的,我不能像那串葫蘆,掛在那兒擺樣子,可是不中吃的。這都是很近清理的感想,用不著什麼解釋的。(王安石有忡牟》詩:「頹城百雉擁高秋。驅馬臨風怒聖丘。此道門人多米悟,爾來干裁判悠悠。」)

他到了晚年,也有時感慨地的壯志的消磨。最動人的是他的自述:

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

這寥寥兩句話里,我們可以聽見一個「烈士暮年,壯心未已」的長嘆。周公是周帝國的一個最偉大的創始者, 東方的征服可說全是周公的大功。 孔子想造成的 『凍周」,不是那平王以後的「東周」(這個「東周」乃是文家所用名稱,當時無用此名的),乃是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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