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那個小夥子,我知道,上次在宿舍樓前見過的。

羅月麗這話是當著藍紅的面說的,不出廠她還不敢說,一出廠門,膽子大了,還挺理直氣壯的,不怕藍紅笑話她。藍紅表面上裝作漠不關心,嘴上說也不在乎,但別人提到馬東東,尤其是羅月麗表示那麼關心,嘿,心裡就不舒服,說馬東東一直在工廠,他哪行?

羅向陽注意到妹妹眼裡那份欣喜,被藍紅這樣一說,改口打了折,到時再說吧。

我說說而已,只是覺得他合適,經驗都是學來的。

藍紅真是的,說不在乎馬東東,一說馬東東就故意打岔,啥意思嘛,羅月麗這樣想,回頭看藍紅,她臉不紅心不跳,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感覺是無意的,但是羅月麗心裡還是不舒服。這丫頭片子,羅月麗有點不高興。也許藍紅察覺到了,一到羅向陽的出租屋,放下行李,就要走人。兩個好姐妹生氣了。羅向陽跟上去挽留藍紅,咋這麼快就走,也該坐坐,喝杯水呀。羅月麗跟出門時,藍紅已經悶聲悶氣走遠了。

你看,都是朋友,人家說的是實情,打工跟管小餐館可是兩碼事,大本大錢的,不是用來試的,羅向陽回頭批了妹妹,見到她跟她道個歉。

羅月麗滿不在乎。

羅向陽租的房間比較小,嫂子正給孩子餵奶。行李堆到屋角,沒有柜子,連個木架都沒有,行李直接放在水泥地面上。這樣已經不錯了,一般人租不起房,嫂子很滿足的樣子。這樣衣服很容易回潮,羅月麗從柴房好不容易找出兩塊木板拼在地上。她與嫂子阿慧一起住,哥哥住工廠宿舍。睡到半夜,孩子啼哭不斷,吵得沒法合眼,再加上孩子的尿布味和奶味,讓羅月麗住不下去。羅月麗就給哥哥打電話不去住了。在外打工,住是頭等大事,羅月麗還真犯愁,自己的暫住證過期了,說不定就要給治安隊抓去。下午,她在外轉悠了一圈,三立工業區有一間房,房租60元一個月,但租房一定要辦暫住證,兩百多塊,想一想如果進了廠,就浪費了,更何況出廠開支那麼大,巴不得省點錢用。

考慮來考慮去,房子不租了,為了省錢,住宿打游擊,跟這個老鄉搭腳過一夜,跟那個老鄉搭腳又過一夜。

幾天沒找到工作,藍紅找來了。嘿,這妞是想我了,不生我的氣了。女人早已把前面的不愉快忘記了。藍紅告訴她一個特大消息,宿舍保安換人了,與羅月麗商量混進411住宿。趁人多時,羅月麗穿廠服與藍紅手牽手溜了進去,我就說,穿上廠服保安就認不出來,這保安是瞎貓,只認身上這皮。躺在床上,兩人還笑得打滾,得意地交流偷偷跑進來的心得。藍紅說,進門時,你別看著他,只管大搖大擺往裡走,准能進來,這麼多員工,他認識誰呀。這幾天,藍紅挺鬱悶,楊曉麗星期一至星期五,多半待在工廠,整理檔案或接待來訪的客人,平時還要陪老總外出應酬,很少在宿舍。周六與周日,她逃命似的奔東莞他的新任男朋友李編那兒。柳濤不像馬東東那樣沒有出息,沒有來纏過楊曉麗,到底是大學生,眼光遠,看得開,藍紅就是這樣說的。藍紅一說馬東東,就說沒出息。羅月麗聽起來就不是滋味,不是這樣吧,不來纏,不見得就是好,這年代男人都看得開,甩女人就像換衣服,反正吃虧不會是男人,像馬東東這樣痴情的男人,少之又少。藍紅說如果他是馬東東,黃彩霞走那天就不會來,你看黃彩霞多得意,兩個男人爭一個女人,多幸福,馬東東轉背,她臉上就露出了那點神氣。

他是傻了一點,唉,傻得可愛,傻得真,唉,多情總被無情惱,羅月麗感嘆。

終於,羅月麗算是安安靜靜住了兩晚。也許有人打小報告,第三天晚上十點多鐘,宿舍保安專門敲411房的門查房,把羅月麗弄得非常尷尬。藍紅想讓保安寬容當晚吧,哪知保安就是不讓,說公事公辦,否則沒法交差。

藍紅說找保安隊長,那天他還送你,肯定能行。

不行,出去了還回來睡,哪有面子。

藍紅陪著羅月麗跟在保安後面,被請出了宿舍區。

十點多了,住哪呢?

藍紅說她有個老鄉在寶鑫一個建築隊,那兒可以住,又不查房,進愛豪前她也在那兒住過。

那就去吧,沒辦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呀。

不過得自己帶被子,她沒被子蓋,得去哥家走一趟。羅月麗去哥哥家拿了被子,與藍紅沿沙崗工業區大道走下去,找到那個老鄉,確實有一間空房,說是空房,其實是棚子。黑頭黑臉的老鄉熱情把她們領進去,憨憨地說,只怕你們住不習慣。建築隊住的房子,石棉瓦夾制的,四面透風,床是木板搭的,坐上去就吱嘎吱嘎叫。這冬天來了,冷瑟瑟的,羅月麗拉著藍紅,不讓她走。住就住吧,反正不是沒住過,藍紅不情願也不行。

她們睡不著,聊到很晚才迷迷糊糊睡去。

一警笛聲把她們從睡夢中驚醒,那時才七點過一刻。羅月麗以為查暫住證,嚇著從床上嘣的一聲彈起。藍紅,你去看看,咋回事?是不是查暫住證?藍紅套上外套,擰開門閂,往人堆望,沒有查暫住證的跡象,回頭說,沒事,一堆人在看啥,可能出事了。出啥事都好,就是不要查暫住證,羅月麗重新躺下,可是沒有了睡意。藍紅哈欠連連說,月麗你多睡會,我上班去了。躺了半個鐘,羅月麗睡不著,怕查暫住證,索性起床,擠進人群。啊,一地血肉模糊,有人跳樓,圍觀的人議論紛紛,警察正在拍照取證。真恐怖,羅月麗把頭縮了回來,工地上的人說女孩為了躲開查暫住證,住到這棟新建的廠房三樓天頂,一周前來的,有人見過她每晚九點鐘抱著被褥上樓。人是從樓頂跳下來的,跳樓的時間大約在凌晨兩點左右,有人在夢中聽到啪的一聲,以為風把什麼東西吹了下來。有人悄悄說,女孩在三樓被人輪姦,然後跳的樓。看到那堆血,羅月麗心怦怦直跳,沒心思再聽下去,反正是因為暫住證才會這樣,她沒辦暫住證,越聽越恐慌。

不行了,這裡不能住了,不安全。羅月麗趕緊回哥哥的出租房,洗漱完畢,她本想去照相辦暫住證的,出了門口,腳就不聽使喚,還是捨不得掏200塊錢辦暫住證,能躲則躲,躲不了再說。她順著腳步往寶鑫工業區走,她已經去過兩次了,都沒看到有工廠招文員,但是她決心一定要在寶鑫找到一份工作。這個念頭,每天會跳出來喊她百遍。她在馬東東那家廠門口逗留了半個小時,問保安,根本連員工都不招。她中午沒吃飯,坐在寶鑫公園看書看了一個下午,感覺疲勞極了,這時藍紅打了她call機,發給她的數字819,8代表不見不散,19代表19點鐘,這是她倆的密碼。羅月麗提前步行到愛豪門口的桂林米粉店,這是她們指定的約會地點。

這是愛豪員工招待老鄉和親朋的地方。來老鄉或親朋了,見面第一件事就問吃過飯沒有,沒有的話就去對麵店里吃碗桂林米粉;第二件事就是問今晚住哪,有沒有暫住證,有時來了個熟人,想著這些事情上班也走神。坐在小店裡,羅月麗就想這些事情,做夢一般,打工的人各個都像老鼠一樣活著,在家可不是這樣,各個光明正大,為何要來受這份罪?一塊五毛一碗的米粉,有人在吃,都是找工作等人的。

藍紅還在宿舍。前幾天,她挑了兩圈淺藍色的毛線回來,一個人坐在陽台上打毛衣。楊曉麗見一次笑她一次,幹啥,毛衣織給誰,一天才織多少,都快過年了,過完年,天氣就轉熱。藍紅織她的毛衣,不受楊曉麗影響,一邊織還一邊往樓下望。一天晚上心血來潮,把新來的生產文員阿美拉去打工族歌舞廳跳舞。她剛學會跳舞,癮特大,這樣一跳,就迷上了跳舞。阿美有男朋友,沒那麼多時間陪她。偏偏舞廳政策放寬,男性收兩倍,女性不收費,這在經濟上大大支持了她。跳舞的感覺特棒,每當下班,在樓下轉一轉,腳就不自主地往寶鑫走,像那兒有磁鐵一樣。她跳得特瘋狂,蹦迪一個小時不用歇息,讓旁觀的男人也汗顏。

與其說她愛上跳舞,不如說愛上了那個男人,他給她留下了太深刻的記憶。那個男人終於再次出現在那個位置。他先看到她,他從另一個位置坐到第一次見面時的那個位置。男人的計謀,女人當作了緣,她渾身的細胞都在跳動,猛烈蹦了一陣,舞曲停了,轉為交誼舞。她精疲力竭,不敢坐到那張台去,故意背對著他,用手理自己的短髮。她自信,他會主動過來,請她跳舞,她模擬那個男中音的請字,等待那雙成熟的手和目光。

男人在她期待到不耐煩的時候,把手伸向了她,一下子澆滅了她等待的煩躁。

她與他連跳了三曲,他舞步純熟,她剛剛跳會,她感受到自己快樂著,飛旋著。舞會後,他請她喝飲料,吃宵夜,她對他說今晚是她一生中最開心的一晚。當一個女人說這種話的時候,男人已經明白到底,她的心已被他完全打開,隨時都可以擁有她。他叫朋友開車送她回工廠,雙方互留了電話號碼,女人的虛榮滿足了。在宿舍門口,值夜班的保安嚷著笑著,像是羨慕,又像是諷刺,她匆匆而入,媽的,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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