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女人們約定在9號再商討送別會。楊曉麗提前電話通知,下班後,411宿舍的,約法三章,不準沖涼,不準復機。羅月麗與黃彩霞請假不加班,加之要離職了,主管都睜隻眼閉隻眼,默許了。只有藍紅出廠門時,還戰戰兢兢,因為主管叮囑她加班算出勤。她想說,加完班再去的。羅月麗捂住她的嘴,想說啥,加班是不是?藍紅說,是呀,工作沒做完,煩死人了。你怕個啥嘛,曉麗是總經理助理,主管罰你,你就推給她唄。

她們把周圍的遊樂場所扳著指頭數了一遍,鎮標旁邊的寬闊草地,工業區夜玫瑰的士高,樓下美美卡拉ok店,體育路端寶鑫公園,鎮中心公園,寶鑫打工族歌舞廳,聚寶電影院,聚寶溜冰場……四人有四種說法,羅月麗說去夜玫瑰,理由是那裡熱鬧,舞跳得過癮,音響效果好。楊曉麗說去寶鑫公園,理由是浪漫,可以聊天,做遊戲。黃彩霞舉手支持羅月麗,故意加強她的河南口音,也說去夜玫瑰,外面冷,俺不做露天鴨子。藍紅說去寶鑫打工族歌舞廳,理由是那兒既可以跳舞,又可以卡拉ok,既經濟又實惠。你一句,我一句,爭執不下,抽籤吧。藍紅抓的,四個女人趴在一堆,倒數,一、二、三,打開籤條:寶鑫打工族歌舞廳。

那邊包房50元一晚,酒水不貴,既可以唱歌,又可以跳舞,羅月麗如數家珍。

她們商定七點半鐘出發,七點四十五分到達,八點致辭,致什麼辭呢,想爛了腦殼,還是楊曉麗內行,說祝辭,因為離別,相互祝福。八點半自由卡拉ok,九點鐘酒會開始,十點鐘的士高,十一點合唱朋友,十一點十分,送別會結束。楊曉麗安排了公司一個雙排座接送,司機小康說有時間送,回廠還要看時間。只是,誰埋單?

感謝姐妹們這麼些日子給予的關照,這次聚會,我跟黃彩霞做東,羅月麗說。

這錢,別爭,還是我與藍紅請你們,給你們餞行,楊曉麗說。

你們怎麼安排都行,我沒意見,藍紅嗑瓜子,無所謂的樣子,心咯噔咯噔跳著。

這樣吧,aa制,每人50塊,羅月麗說,就這樣決定了。

大家一致通過。

她們翻箱的翻箱,倒櫃的倒櫃,化妝的化妝,撐衣的撐衣。

司機小康早在樓下等著。打工族歌舞廳位於聚寶街中心地帶,霓虹閃爍,音樂悠揚,但是寥寥無人。時間尚早,服務員把她們領進包房,還不錯,一張三位沙發,幾條腳凳,挺寬敞的,25寸彩電,還有一個水晶燈,天女散花般轉動著。

50塊,值。這房今晚就是咱們的了,女人們一哄而上。

翻歌譜,調音響,喊,叫,這是她們的專長。歌廳跟著開始搖晃起來了。

一個唱,一個和,一個跳,一個伴。

羅月麗嗓門有些沙啞,但跳舞擅長,恰恰、倫巴、探戈樣樣皆能,贏得了眾人喝彩,藍紅當即拜她為師,扭起腰肢,學跳舞。

黃彩霞唱得實在一般,喊得最為響亮,卻霸著話筒不肯放,舞也會跳,步法一般,但其儀態萬方,確實也醉人。

藍紅能哼幾句,只會唱《十五的月亮》這等老歌,她年齡最小,身上卻找不到流行的感覺,她平時封閉得很,今天沒有男人在場,她大著膽子跟在羅月麗後面學,扭來扭去,身段不錯,腰板硬著,扭起來,實在勉強。

楊曉麗有較渾厚的女中音天質,唱梅艷芳的《一生愛你千百回》,形情具備,聲音淳厚,有女性的成熟美感。

沒有男人的時候,女人們喝酒也瘋狂,左一句哥們,右一句哥們,一杯一杯地碰,將醉未醉,東倒西歪,姿態萬千。羅月麗左腳絆右腳,有點像跳的士高,不斷嚷著乾杯。藍紅幹了兩杯,就歪倒在沙發上,揉著太陽穴,喃喃自語醉了,醉了。黃彩霞還在高歌,楊曉麗臉不紅心不跳,扭動小蠻腰,跳起了恰恰。房間里時而發出乾杯、乾杯的尖喊聲和捶捶打打的嘻鬧聲。

羅月麗晃了一陣,也靠著藍紅,歪在沙發上,一手拿著麥克風,一手拿著酒杯,分不清了酒杯和麥克風,握著麥頭唱一句,端起酒杯唱一句。黃彩霞醉了,東倒西歪,拉起藍紅的手,唱妹妹走西口。碰了杯,誰怕誰,喝就喝,唱就唱。包房熱鬧,總是少點什麼,比如少了男人,女人跳舞越瘋狂,越是瘋狂的美,越是孤獨的感覺。

歌舞廳開始跳的士高,傳來強烈的節奏,震撼著門板和每一顆躁動的心。

第一個按捺不住誘惑的是黃彩霞,先是探出頭,然後扭著屁股進了舞池。

羅月麗擺著裙裾,硬把藍紅推起來,跟了出去。

楊曉麗一個人拿話筒和遙控器,唱《像雨像霧又像風》,沒有觀眾,也全身投入。

藍紅沒有進過舞池,一會兒,氣沖沖地返回來了。一個滿臉酒氣的男人緊跟而來。男人用地地道道的廣東腔說,有沒有搞錯呀,把我衣服全部弄髒了,就這樣跑回來,搞錯沒有!

男人帶起一股酒氣,直指藍紅的鼻樑。看樣子,男人有點醉。藍紅往楊曉麗背後躲,恰好羅月麗踉踉蹌蹌趕上這場面,甩手擋開男人的手,反過來指著男人的鼻樑,有沒搞錯,欺負女孩子,你還是男人嗎?

我……我,我不是來打架的,只想要個公道,不要凶,男人雙手叉到腰上。

公道?什麼公道?不就是弄濕了一件衣服嘛,犯得著這樣凶女孩子嗎?你的衣服很值錢,是吧?這麼點事,你還像個男人嗎?你說,你還像男人嗎?羅月麗抓住男人的衣領,問個不休。

別以你是女人,別以為你漂亮,道個歉,你不會嗎?

楊曉麗說,藍紅,給人家道個歉,丟不了什麼。

對不起,對不起,藍紅認真地說了兩次,低眉,罪人似的。

沒關係,沒關係,男人馬上回敬,對不起,打擾了,我姓葉,名南林,唱首歌送給大家以表歉意。

男人踏著節拍,手握麥克風,有模有樣地唱起《吻別》,穩重的男中音,一往情深的表情,唱得確實不錯,女人們跟著哄起來。

真箇不吵不相識,這個典型的廣東人就這樣走進了藍紅的生活中。葉南林方臉,偏瘦,穿波鞋,休閑裝,典型的廣東裝束,普通話不標準,但聲音渾厚,響亮,很有磁性。女人們不自主地給他打拍子。藍紅繞著楊曉麗的肩膀,偷偷地觀望眼前這個男人,這人蠻有意思,不像個找茬的,很有素養,怎麼看都順眼。女人們嚷著再來一首,男人不推辭,再唱粵語歌《片片楓葉紅》,動情動色,還不時表現廣東人特有的優越感。唱完了,她們繼續鼓掌,哄著,嚷著,再來一首。他的聲音震撼著藍紅,她心底有一種異樣的情愫在遊走。她想,如果他再唱,她討厭這種男人,如果不唱了,她喜歡這種男人,恰到好處,把握適度,又不失風度。葉南林真的不唱了,掌聲不停,但歌聲停了,藍紅的雙掌延遲了兩拍。藍紅捂著自己的嘴巴,似笑非笑,似驚非驚,直到男人轉身離開。

男人很乾脆,沒有再回頭,或者留個電話號碼什麼的,也許從此只是永恆的記憶,給女人們無限的想像空間。

她們在猜測這男人葫蘆里賣的什麼葯,難道真是為了一句對不起嗎?只有藍紅內心驚訝,為什麼偏偏是她抽了這個簽,為什麼偏偏是她碰翻了他的酒杯,而不是她們,這難道就是妙不可言的緣嗎?她問得自己有些模糊模糊,懵懵懂懂,傻在當場。

藍紅,你傻想什麼呀,唱歌。

唱,唱: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

伴音響起,藍紅抱著黃彩霞,楊曉麗抱著羅月麗,快樂的,幸福的: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一段情一輩子……唱著唱著女人們牢牢抱緊,再抱緊,纖纖細指掐著對方,明天開始,411房有兩人各分東西,各奔前程,各自尋找自己的歸宿,明天在哪裡,明天永遠是個未知數,也許明天就要嫁人,也許明天漂泊在另一個地方,也許就是永別。女人骨子裡渴望的穩定,在打工的歲月只是一個童話。打工人好無助,好無賴,怎樣過,怎樣活,誰都無法預測。她們的心裡裝滿了委屈,充滿了不穩的情緒,一旦觸動,一個安慰一個,被安慰的人沒哭,安慰的人先哭,一個傳染一個,四人哭成一團,抱成一團,哭自己,哭朋友,哭打工,哭前途,是因為知心朋友分離,是因為自己的前程。藍紅難捨難分,像個孩子,抽噎著;羅月麗咽咽而哭,淚流滿面;楊曉麗淚水斷斷續續;黃彩霞哭聲零零碎碎。

歌曲停了,好久,哭聲才停下來。

為什麼要哭呢?

是呀,為什麼哭呢?

你,你,還有你!她們擦去眼角的淚水,轉眼之間找不到哭的理由。東莞不相信眼淚,姐妹們,我們應該期待明天會更好。

來,唱明天會更好!

擦乾淚水,手牽著手,歡笑又回到臉上。

來,明天會更好!!又一陣快樂的、激情的擁抱。

音樂戛然而止,女人們一鬨而散。

她們經過舞廳,那個叫葉南林的男人還坐在那兒,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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