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黃彩霞沒有跟他打招呼,若無其事地跟阿華邊聊邊走。馬東東跟在她身後,完全像個無關的人。出廠門右轉200米,逢路口再右轉100米,那棟貼亮砂的五層樓房就是愛豪員工宿舍。在宿舍門口,馬東東被保安攔住,他努力與保安解釋。他想喊應黃彩霞,可是她頭也不回,上樓去了。馬東東守在門外,跺著腳也沒用。

黃彩霞頭也不回,一口氣上到四樓,早已氣喘吁吁,從401一路數過去,終於看到了門牌號碼:411。這是四樓最裡面的一間,緊鄰公共澡堂。門開了,沒有人。放下行李,阿華熱情說,還有需要,儘管叫我吧,我住310。謝謝,有空再來坐吧。房間挺寬敞明亮,四扇玻璃窗門,陽光很充分,水泥地板,但乾淨整潔,陽台朝南,陽台上擺了一盆月季,正開著紅色的花。房裡擺了四張蘭色的單層鐵架床,床與床之間放有兩米高的橙紅色衣櫃,左邊兩張有人住,右邊兩張空床,床頭旁有一張半新不舊的辦公桌。黃彩霞按住宿安排表,把二號床上的雜物收了,把行李撂在上面。她擰開弔扇,打開後門,盡量讓風吹進來。陽台對面的草地,綠草茸茸的,很容易使人產生浪漫的遐想。在陽台上歇了一會兒,黃彩霞想起樓下的馬東東,臉上堆起了愁雲。

神魂不定的馬東東徘徊在宿舍大門前,一副失魂丟魄的可憐的模樣,讓人看到心酸。他曬了一個上午的太陽,臉上加黑了一圈。他一直坐在對面的草地上,不知道往哪裡去,吃晚飯的時候,終於看到黃彩霞,她洗了頭,換了長裙,飄飄然地進了飯堂。她出了宿舍門,發現了馬東東。他迎上去,熱情不減,她罵他也無所謂,只要她還見他,她離開他,他的心裡就空空的,像是被掏空了心肺。黃彩霞心軟,心酸,走吧,我們去草地上坐坐,我還要加班。

他們又回到草地,那片被踩禿了的草地,是很多打工人聊天的地方。他擁著她坐在草地上一棵細葉榕下,熱浪彼此灼燒著,她對他的激動似乎無動於衷。他說,你看你,一上班就不睬我。她說,我在這裡上班,工作不容易知道嗎?你不能老是來打擾我工作,知道吧。他不語。黃彩霞塞給他10塊錢吃中飯,說明天好好找工作,不要守著她。中午上班時間到了,黃彩霞起身要走。馬東東一直送她進了愛豪廠大門,才依依不捨沿107國道往長田工業區方向走。路上行人匆匆,馬東東光著頭,晃晃悠悠地漫無目的走著,彷彿太陽根本不存在。廠大門真真實實成了愛情的一道檻,他想靠近一點,門衛立即出來吼他一頓,馬東東丟魂似的,在國道上足足徘徊了兩個小時。他感覺精神恍惚,四肢乏力,像是生病的癥狀。

馬東東想女朋友說得對,不應該纏著她,不方便工作,但是他想天天見到她,一天不見她,這個世界就是空的,萬般皆空。他還想抱抱她,他怕過今晚就抱不到了,或者她被別人抱了。他撇不下她,想見她的心情持續高漲,像一場永不退去的高燒。他又回到鎮標草地上,一頭扎進女貞樹叢里,用一張報紙遮住臉,想著下班的那個時刻,迷迷糊糊睡著了,一覺醒來,太陽落到愛豪宿舍了。

他翻身坐起,等在下班的路上,不等到她,他心神不寧,他明明知道這是不對的,會影響黃彩霞的工作,但是他無法抗拒自己的腳步,無法剋制自己的情緒,一分鐘不見如隔三秋,他無法從這種劇烈的思念中解脫。

馬東東在興奮中再次見到了黃彩霞。

這回黃彩霞真的很生氣,猛吼馬東東,你怎麼不去找工作,整天等著我,我會飛嗎?守著我,有飯吃嗎?

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

我什麼呀,你不上班,我還要養自己,你養我嗎?呀?!你說呀?黃彩霞瞪著他。

等了一整天,馬東東原以為心愛的人兒會給他些安慰,但是她感受不到,她心裡有的是氣憤。馬東東心裡不好受,狠狠咬了幾句,我不會要你的錢,你這麼凶幹嗎。終於平靜了,四目相望,彼此眼角都濕了。馬東東試著伸手去摟黃彩霞的腰,想用行動感化她,那知黃彩霞拂袖而去,轉眼就消失在廠區假山的背後。

沒出息透了,黃彩霞很傷心。當晚加班到十點,下班時,她躲在倉庫辦公室玻璃窗後,影影綽綽瞄到了馬東東。為了不讓馬東東纏著,同事都下班了,自個兒留在辦公室里玩電腦。十點多了,馬東東見黃彩霞還沒有出來,捧著頭蹲在馬路邊感嘆,他沒法靜下心來想其他的事,他不可救藥,不可自拔。她卻躲著他,心傷之極,馬東東揉搓著眼睛,捏著鼻子,離開愛豪的廠門,往長田方向怏怏而去。他回到出租屋已經12點了,沒有沖涼,和衣倒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晚上沒見到黃彩霞,他不甘心。屈指一算,與黃彩霞戀愛了三個多月,今晚他嘗到了思念的滋味,他想念黃彩霞的音容笑貌,離不開她的人,她的身體,那麼情切切,意綿綿,那麼心痛,一分鐘見不著她,就找不到自己的手和腳一般。愛是什麼?他問自己,愛就是思念,就是說不清的思念。他拉熄了電燈,沒有睡意,夜晚漸漸清靜,蟲子的叫聲格外刺耳,他拉開燈,怎麼會有蟲子,下床翻了幾次,蟲子還是在叫,但找不到蟲子的蛛絲馬跡。這些蟲就在床上,用「黑旋風」殺一殺,可能會好些,一瓶「黑旋風」要二十幾塊,想想而已。他把電燈拉亮,開始打量起房裡的一切,牆壁的石灰已脫落一大半,地面也有些坑坑窪窪,瓦上布滿了蜘蛛網,這不像人住的地方,難怪黃彩霞住在這裡不習慣,也真委屈她了,那麼好的身材,那麼美的肌膚,在這樣邋遢的床上,差點餵了蟲子。他怪自己真的沒有用,狠狠在床板上砸拳頭,十個手指頭砸痛了,睡意來了。

找工作,找工作,賺錢,賺錢,賺錢養她,他叨念著,在囈語中睡去。

第二天清早醒來的第一件事,馬東東把褲兜里、皮包里的錢全部作了一次清理,擲在床上,數了數,連角票分票算上,一共118塊4毛5分,出廠半個月,真的彈盡糧絕了。找工作無望,女朋友瞧不起,翻來覆去,怎麼辦呢,怎麼辦呢,一遍遍地問自己,問蒼茫大地。馬東東驀然想起還有一個表哥在樟木頭鎮一個鞋廠,聽說鞋廠很大,但忘了廠名,又不知道電話號碼,只記得那個工業區叫什麼樟洋。沒辦法,他決定下個賭注,去那個工業區找找表哥,抱著最後一線希望搭上了去樟木頭的中巴車。

下午兩點多,馬東東到達了叫樟洋的工業區,這裡有兩間鞋廠,碰巧問的第一家就是表哥那家,一說表哥的名字,門衛連連點頭,瘦高瘦高的,白白的那個。表哥的名字挺響的,介紹自己進廠不成問題吧,馬東東燥熱的心裡像是飄進了雨點,涼爽了一下。廠門旁士多店,很多人擠在那兒坐著,他揀了一張散在太陽下的蛤蟆凳挨雨棚下的陰涼坐下來,熱氣煎著熱氣,夠受的了。這裡坐著的人,有的看電視,有的談論進廠和查暫住證的事,唉聲嘆氣的,沒有一張舒坦的臉,沒幾片笑容。馬東東買了一瓶六毛錢的豆奶,慢慢吸,解渴,也消磨時間。最近查暫住證查得凶,別人在議論,馬東東豎起耳朵聽,忐忑不安,也無可奈何。好不容易挨到下班時間,店門前的人一散而光,把鞋廠的門口圍了起來。都是等人的,馬東東擠在人群中,終於見到走在浩浩蕩蕩下班隊伍中的表哥,昂頭挺胸,丹頂鶴似的。下班的臉,一張張往大門這邊望,都盼著有親人老鄉來探望。馬東東踮著腳喊了一聲表哥,表哥也正往這邊望。表哥應聲到了眼前,是你呀,又黑又瘦的,差點認不出來了。表哥帶馬東東繞過工廠左圍牆,熱情地請他在一個小排檔吃了個快餐。吃飯事小,住宿事大,表哥皺起眉頭,說這段時間治安隊查房查得緊,好幾個員工的老鄉都被抓了,住旅社,住不起,租了房還要偷偷摸摸睡。馬東東說,我從來沒有被治安隊查過,我運氣好,管它呢,沒那麼倒霉吧。既然來了,只好碰碰運氣了。表哥帶他走進一片紅磚瓦房,找到一間工廠員工租住房,敲開門,很熟絡地跟房裡人打招呼。這房子兩層,一樓是廚房和餐廳,地面潮濕,光線幽暗,餐廳後面的小房住了一對夫妻。二樓上,四個男人正光著膀子打「拖拉機」,地板鋪開三張草席,房子就那麼大了。表哥稱其中的一個叫陳胖子,今晚我表弟在你這兒搭個腳,多多關照,他是沒有暫住證的。陳胖子抬頭瞅了馬東東一眼,爽快地說,沒問題,反正都是睡地鋪,這幾個都是的,沒暫住證,三無人員,查房查得緊,查到了別怪我。表哥給馬東東安置了住宿,囑咐馬東東睡覺時,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有動靜,就跟他們幾個一起跑。馬東東沒有經歷過查暫住證的場面,不知深淺,只是一味地點頭,他們不怕我也不怕。表哥拍拍陳胖子的肩膀,給他發了支煙點上,反覆囑咐多關照,然後才離開。

那幾個玩牌頭的,似乎見怪不怪,沒有打招呼,繼續玩牌。馬東東下樓擦了一下背,早早和衣睡了。

十點左右,牌局在一陣喧鬧中匆匆收了場。

睡覺。睡覺。嚷的嚷,拍的拍,汗涔涔的膀子並排躺倒,天氣悶熱,只有一個小床頭風扇,有人幾天沒洗衣,一股渾濁的悶氣瀰漫整個房間,肌肉碰著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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