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一樹菩提一煙霞 花鳥

下了一夜的雨,晨起時窗檯的花木清澈如洗,仿若重生。有幾隻五彩的鳥兒棲在院牆上,片刻的停留,又不知落入誰的屋檐下。微風中,茉莉的芬芳沁人心骨。只見舊年心愛的兩盆茉莉,已悄然綻放。翠綠的葉,潔白的朵,花瓣含露,風情萬種,愛不釋手。

茉莉的幽香,與臘梅有幾分相似,卻少了一絲冷傲,多了幾許柔情。她含蓄、淡雅、寧靜,不和百花爭放,只與蓮荷共舞。摘幾朵,泡在杯盞中,清雅宜人,不飲即醉。采一朵潔白,別在髮髻,秀麗姿容更添幾許優雅。

鄉村曾有一種風俗,凡是白色的花,皆不宜佩戴衣襟或簪於髮髻。唯獨茉莉,零星地綴於發箍間,串在手腕上,隨意佩戴於身,有一種疏落、清淡的美麗。還記得那年在老上海的里弄,從一個乾淨的老太太花籃里買了幾串茉莉,那芬芳瀰漫了整條街巷,直至蔓延到整座上海灘。

雨後清涼,這時候宜居雅室,賞花品茗,聽鳥觀魚。我之居所,案几上瓶花不絕,茶韻悠悠。想起往日讀《浮生六記》之閑情記趣篇,作者沈三白亦是如此愛花心腸。「夏月荷花初開時,晚含而曉放,芸用小紗囊撮條葉少許,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韻尤絕。」

而我,蓄了半月初荷瓣上的清露,好容易得了一小青花罈子。為怕煎老了茶水,取晒乾的松針點火。想好好地珍愛自己,用素日里捨不得的那把宋時小壺,煮上古樹陳年普洱。一盞香茗,幾卷竹風,就這麼靜下來。忘了陰晴冷暖的世事,忘了漸行漸遠的光陰。

世間為花木、蟲鳥鍾情之人,又何曾只是我。屈原愛蘭,愛其幽香韻致,幾瓣素心。陶潛愛菊,為其隱居東籬,耕耘山地,種植庭院。周敦頤愛蓮,愛她亭亭姿態,飄逸氣質。為其修建煙水亭,每至盛夏漫步池畔賞之。林逋愛梅,為其獨隱孤山,種下萬樹梅花,與鶴相伴,終老臨泉。

到後來,便生出此番說法。先秦之人愛香草,晉人愛菊,唐人愛牡丹,宋人則愛梅。花草與一個王朝命運相關,亦和一個時代的風氣相關,更與一個人的性情相關。花本無貴賤雅俗之分,因了世人的情懷與心境,給它們賦予了不同的氣度和風骨。有人愛那長於盛世、艷冠群芳的牡丹,亦有人愛那落於牆角、孤芳自賞的野花。

清代張潮《幽夢影》亦曾寫道:「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不獨人也,物亦有之。如菊以淵明為知己;梅以和靖為知己;竹以子猷為知己;蓮以濂溪為知己;桃以避秦人為知己;杏以董奉為知己;石以米顛為知己;荔枝以太真為知己;茶以盧仝、陸羽為知己;香草以靈均為知己……一與之訂,千秋不移。」

古人云:「花在樹則生,離枝則死;鳥在林則樂,離群則悲。」大凡愛花木之人,皆與珍禽鳥獸為友。陶潛有詩吟:「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群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為群鳥有所歸宿,他特意種樹成林。陶潛之居處,遠離車馬喧囂,每日花影不離,鳥聲不斷。閑時,或於院內栽花喂鳥,或去山林尋訪慧遠大師,與他講經說禪。

白居易一生風流倜儻,愛詩文美酒,愛歌妓佳人,亦愛花木鳥獸。他寫過許多愛鳥詩,有一首至為深情。「誰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勸君莫打枝頭鳥,子在巢中望母歸。」他對鳥如此慈悲,對人更是長情。

在他年老多病之時,為怕負累佳人,決意賣馬放妓。往日最愛飲酒聚宴的他,此刻客散筵空,獨掩重門。「兩枝楊柳小樓中,嫋娜多年伴醉翁,明日放歸歸去後,世間應不要春風。」最後善歌的樊素和善舞的小蠻,還是離他而去。至此白樂天自稱醉吟先生,漫遊于山丘、泉林、古剎,與花鳥雙雙終老。

山水詩人王維,愛詩亦愛畫。他畫山水林泉,詠花鳥絕句。「春去花還在,人來鳥不驚。」「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王維的詩,總是多一分空靈,幾許清新。林黛玉偏愛王維的詩,讓香菱讀一卷《王摩詰全集》,再讀一二百杜甫和李白,便有了作詩的底蘊。王維的詩如雨後空山,清新自然,含花木性情,蘊蟲鳥靈思,其意境遠勝於那些濟世匡時的詩作。

賞花聽鳥,為閑情,亦作雅趣。當一個人陷入紅塵太深,走失迷途,有時只要一株草木,一隻青鳥,便足以浸洗靈魂,超然於世。唐詩中,我甚愛兩首與鳥相關的絕句。「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此為李白的《獨坐敬亭山》。「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此為柳宗元的《江雪》。

詩中空靈意境,不可言說,那種萬物沉寂的孤獨,給紛繁內心,帶來美麗和清寧。真正能夠過濾心情,寄懷養性的,則是大自然的草木。一朵晨曉雨中的茉莉,一聲窗外竹林的鳥鳴,一爐裊裊煙火,一盞悠悠香茗,可令你從塵網,脫穎而出,幡然醒徹。周作人說:「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塵夢。」則是在茶水草木中,尋得意趣,消解愁煩。

自唐以來,玩鳥已成風尚。而清乾隆年間,則抵達盛極。八旗子弟幾時丟了飛揚跋扈的豪情,拋下戰馬,忘記刀劍,沉湎於富貴溫柔中。提籠架鳥、把玩古玉、喝茶聽戲,就這樣軟化了雄心,斷送了江山。落日下的紫禁城,已是一座空城,寂寞得只看見時光的影子。可見世間萬事萬物,不可沉迷太深,只能清淡相持。花鳥本為風雅怡情之物,經不起煙火相摧,否則適得其反。

「青鳥不傳雲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古人認為青鳥可傳遞音訊,那些獨守空閨的思婦佳人,不見青鳥,總覺花落無主,閑情無寄。還有一種鳥,叫杜鵑。相傳望帝杜宇死後化身杜鵑鳥,日夜啼叫,催春降福。春末夏初,杜鵑鳥會徹夜不停地啼鳴,哀怨凄涼之音,惹人情思。因杜鵑口舌皆為紅色,固有了杜鵑啼血的傳說。世人以青鳥、杜鵑傳情,訴說衷腸,聊寄相思。

紅塵一夢,雲飛濤走。如何在浮世風煙中清醒自居,於車水馬龍中從容自若,於五味雜陳里純凈似水,一切緣於個人心性與修為。有些愛,不宜濃烈,只宜清淡。

「觸目橫斜千萬朵,只因賞心三兩枝。」世間百媚千紅,真正賞心悅目的,只有三兩枝。亂世之中,也可詩意棲居,懷花木性靈,存鳥獸悲心,于堅定中守住這份柔軟。任憑風流雲散,亦可平和靜美,自在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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