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一樹菩提一煙霞 山水

晚風驚綠,細雨敲窗。夜色中的太湖一片煙水迷離,鴻雁歸巢,漁舟倚岸。不知道還有多少人,為了遠方的風景,在風雨中轉蓬。人生一世,若白駒過隙,轉瞬而已。與其整日感嘆光陰易逝,聚散無常,不如將自己放逐山水,與大自然共話情長。

夜讀莊子,短短几字,如秋水長天,讓心釋然。「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聖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這浩瀚紅塵,不能安放一顆潔凈的心,唯有廣闊天地,方可收留一片深情。正是天地遼闊,莊周才能幻化為蝶,穿越千山萬水,逍遙於茫茫世間。

愛山水者,必有曠達明凈、悲憫良善的胸懷。否則,如何能夠容納天地萬物的起落浮沉,人間四季的盛衰榮枯?與山水相知的人,多為隱者高士,他們不願為名利所縛,選擇遁跡人海,退居田園。有些是為世所不容,心意闌珊,願縱身雲海煙波,找尋歸宿。有些則天性愛好天然,不肯逐流隨波,甘願隱姓埋名,和山水為鄰。

《墨子·明鬼下》:「古今之為鬼,非他也,有天鬼,亦有山水鬼神者,亦有人死而為鬼者。」天地山水,皆有魂魄,賦予性靈。草木山石,是永恆的精魂,它們的美,需依靠細膩的情懷去感知。人的煩惱和哀愁,與巍巍青山、滔滔江水相比,竟是渺若塵埃,微不足道。

翻閱三千多年前的《詩經》,只覺青山綠水,盡入詩中。《蒹葭》有吟:「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那位清麗的秋水伊人,到底要轉過幾重彎曲的山路,涉過幾道流水,才能覓其蹤影,觀其容顏。古人借山水草木,寄託情感,將相思幻化於無形。雖縹緲能覓其蹤影,觀其容顏。古人借山水草木,寄託情感,將相思幻化於無形。雖縹緲恍惚,卻空靈曼妙,耐人尋味。

魏晉時竹林七賢,不肯與司馬氏合作,為之所不容。故聚集於當時的山陽縣竹林之下,飲宴遊樂,把酒清談。那是一段放達快樂的時光,他們在蕭蕭竹風、泠泠琴音下散淡度歲。日聞鳥啼,夜聽松濤,驅車出遊,醉飲千盞。儘管最後竹林七賢被瓦解,但那段肆意酣暢的日子,令後世神往。

再有謝靈運,為開創山水詩派的第一人。他性放達,好天然,在朝不得志,後回歸會稽東土隱居,寄情于山水。《宋書·謝靈運傳》:「出為永嘉太守。郡有名山水,靈運素所愛好,出守既不得志,遂肆意游遨。」

「柏梁冠南山。桂宮耀北泉。晨風拂幨幌。朝日照閨軒。美人卧屏席。懷蘭秀瑤。皎潔秋鬆氣。淑德春景暄。」謝靈運的山水詩,清新自然,恬淡有味,一改魏晉晦澀的玄言詩風。自然山水讓他消去塵勞,忘記政治煩憂。他的詩文、書法、畫作,被山水草木浸潤得那般疏朗、質樸、純凈、超然。

陶淵明,則為中國第一位田園詩人,稱作千古隱逸之宗。也曾懷著大濟蒼生之願,入了仕途。但終不肯為五斗米折腰,方醒悟過去種種,是誤落塵網。他辭去彭澤縣令,歸隱南山,過著躬耕自資的生活。作《歸去來兮辭》,以示他不肯流俗的決心。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他本愛丘山,閑隱田園的生活,讓他的心靈,找到了歸屬。陶潛的詩作,自然而寧靜,有一種絢麗之後的平淡,看似尋常,卻韻味無窮。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在那遠離浮世,沒有車馬喧囂之境,陶淵明結廬而居。東籬下,只見他飄逸身影,采一束菊花,悠然忘我。淡淡菊香,在日暮清風下,醉人心魄。這就是世人夢寐以求的桃源生活,又有多少人可以如他這般放下繁華,返歸自然,安貧樂道。

後有山水田園詩人王維和孟浩然,一生窮極山水,過著半隱半仕的生活。王維詩風清淡,流動空靈。孟浩然格調質樸,自然清遠。蘇軾曾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王維將詩融於畫境,借山水傳達世情。詩畫的靈魂交集一起,意趣悠遠,神韻脫俗。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美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王維信佛,詩中不說禪語,已含禪意。人生幻滅無常,唯有山水寂靜空靈,不言悲喜,淡看榮枯。

「落景余清暉,輕橈弄溪渚。澄明愛水物,臨泛何容與。白首垂釣翁,新妝浣紗女。相看似相識,脈脈不得語。」孟浩然的詩不事雕飾,含自然清趣。雖不及王維詩中浪漫空靈的畫卷,淡遠清空卻不減陶潛,不輸摩詰。

而一生仗劍飄蕩的李白,亦是遍游天下名山勝水,寫下許多讚美山河的壯麗詩篇。他才情超絕,氣宇軒昂,其筆下的山水丘壑洒脫大氣,靈動飛揚。「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他大筆橫掃,潑墨如風,巍然青山,浩蕩江河瞬間有了流動的風采。「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他將胸中豪氣,賦予山水自然崇高的美感。

還有一位曠達豪邁的詞人,崇尚自然,將天地萬物付諸於筆端。其文汪洋恣肆,若行雲流水。一首描寫西湖《飲湖上初晴後雨》的詩作,古今已無人超越。「水光瀲灧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

古往今來,多少遊人詩客,沉醉於西湖的山魂水魄。明人汪珂玉《西子湖拾翠余談》曾有一段評說西湖的妙句:「西湖之勝,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能真正領山水之絕者,塵世有幾人哉!」西湖的山水,成了世人夢裡追憶的江南。那幾座山巒,一湖凈水,收藏了太多動人的故事、美麗的諾言。

「生於西泠,死於西泠,埋骨於西泠,庶不負我蘇小小山水之癖。」一代才女蘇小小長眠於此,西湖的山水撫慰她一生的情懷與依戀。而隱居孤山林和靖,亦是一生與山水為知己,娶梅為妻,認鶴作子。

聚集於揚州瘦西湖的揚州八怪,也是借著那一湖瘦水,半片青山,滋養性靈,繪畫吟詩,極盡風骨。春秋時期的范蠡,功名身退後,攜西施隱居山野,泛舟五湖。唐人杜牧,亦遠上寒山,白雲深處尋訪人家,停車于楓林,醉倒在紅葉堆里。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如今再讀柳宗元的這首《江雪》,似有一種過盡千山暮雪,將風景看透的釋然與沉靜。我們都只是散落在天地間的微塵,想要停留於某闋山水,卻無法止步。

且當作是修行,來世再沿著山水的足跡,找到今生的自己。也許此生所遇之人,所經之事,都煙消雲散,不復存在。但那山,那水,依舊相看不厭,情深意長。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