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一方古物一風雅 青銅

前幾日,買來一個蓮花形狀的銅香爐,古樸精緻,極為珍愛。焚香品茗,賞花聽雨,已成了日子裡不可缺失的片段。焚一爐香,折一枝新芽插入陶罐里,靜坐聽禪。如此光景,令你多麼厭世,亦會覺得生命原可這般安逸、愉悅。喝一杯清淡的茶,時光乾淨,江山無恙,而我離那個古老的歲月,越來越近。

那是一個遙遠的無人相識之地,我的前世也許走過,但所有遺留的記憶都被刪去。幾千年的文明長流,潮起潮落,依舊如故,人世滄海幾度,唯歲月不驚。它的安寧,如連綿起伏的山巒,舒捲有序的白雲,不分彼此的河流。而流經千年的江水,恍然如夢的雲煙,低訴著沖洗不去的青銅時代。

其實,青銅一直伴隨著我們尋常的生活,只是它存在於一些渺小的事物中,有些微不足道。與我最為親近的,則是銅香爐、銅手爐,還有一面擱淺的銅鏡,以及幾把被流光遺忘的銅鎖。人與事物相同,總是像候鳥一樣不斷地遷徙,每次道別,都不知何時相逢。聚首之日,只覺漫長的旅程已將彼此更改,唯有記憶,停留在昨天。想起幼時讀《聲律啟蒙》,有這麼一句:「塵慮縈心,懶撫七弦綠綺;霜華滿鬢,羞看百鍊青銅。」當時年小,只當作聯句來讀,甚覺美麗。如今卻深知其意,亦恰似我的心情。塵世紛繁,那把漢木古琴,被擱置在書房的角落,無心彈撫。而銅鏡早已成了屋內的裝飾,終不肯擦拭,亦怕那光亮,照見日漸老去的容顏。

我的故事,蒼白簡單,而青銅的故事,卻含蓄悠長。早知青春如此易逝,真該好好相待每個日子,一如銅,燒注成各種器物,見證自己存在的價值。歡聚、喝酒、做夢、遠行、看風景,哪怕有一天突然亡故,也要知道最美的年華亦曾有過盛況。或是有一天老到孤獨無依,還有那如許多的回憶,足以慢慢下酒。

大概從堯舜禹時代起,青銅已經被應用,並且逐漸興盛起來。夏代始有青銅容器和兵器。商晚期至西周早期,為青銅器發展之鼎盛時期,器型多樣,凝重渾厚,銘文深長,花紋繁縟。之後,青銅器的胎體開始變薄,紋飾亦簡潔樸素。青銅器是一個時代的烙印,每一個器皿,每一種造型,皆由手工製作,任何物件,都是舉世無雙。

它曾為鼎,給原始的人們,盛載了文明的炊煙。它曾為,填滿了帝王的城池,飲醉了月色的孤獨。它曾為鉞,伴隨將士,所向披靡。它曾為鍬,隨著大禹,疏浚了山河。它曾為鏡,懸在秦堂,正了世風。抑或孤鸞獨傷,浸潤了詩客佳人,寫在鬢角的滄桑。

青銅貫穿了整個古代,盛行於夏、商、西周、春秋及戰國早期,到了東漢末年,陶瓷器取代了它的風華。隋唐時銅器多為打造各式精美的銅鏡,篆刻典雅的銘文。之後,便只作普通的器皿,物件,散落於尋常的生活中。

世間萬物,皆要經歷開始、鼎盛,以及衰落的過程,青銅器亦是如此。它不能逆反自然,改變其衰退的命運,但歷史亦不能抹去它曾有過的富麗輝煌,所度過的千年風雨。從夏朝至戰國早期,青銅器被製作為禮樂之器,在諸多禮儀中演繹了它的價值。

編鐘的韻致,神聖莊嚴,放佛置身在紫閣間,聽著盛朝的曲樂,探望富貴無比的宮殿,森嚴威武的長階。自此,鐘鼎門庭成了富貴之極的代稱,而鼎亦是政權的標誌。誰又知曉,富貴如許,亦是飛燕歸來,尋不到的繁華。那烏衣巷裡,王謝堂前,曾經築巢的燕子,還是飛入了尋常百姓家。

禮器也在中國青銅器製作中,最得精緻的,因它代表了莊嚴的權勢。而兵器,亦閃耀著那個時代的銳利和鋒芒。春秋時期,有著諸多的冶鍊師。「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劍是知己,沉默的時候,它會替你說話。許多劍客,就是憑著一把寶劍,闖蕩江湖,笑傲風雲。

越王勾踐的劍,則為青銅兵器里的精品,也曾隨著它的主人忍辱偷生,卧薪嘗膽。細緻的紋理,精巧的劍身,劍鋒千載,依然熠熠。沙場上腐朽在草叢間的屍骨,沒人會記起他曾經有過怎樣的付出,只有手中握著的兵器,隨他一起沉默在無邊的風沙里,永不離棄。

銅鏡算是青銅時代最香艷,也最風華的一筆。無論是後宮佳麗,還是侯門繡戶,或是尋常女子,都會在銅鏡前,借著晨光和夜月,用青春裝飾最美的妝容。那方銅鏡,伴隨她們一生,從青絲到白髮。一天天,看著她們慢慢老去紅顏,而青銅,擦拭之後,卻愈發光彩奪人。

賈島有詩吟:「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陽台近鏡台。誰道芙蓉水中種,青銅鏡里一枝花。」詩人借著青銅鏡里的映像,讚賞友人新婚妻子的美麗容顏。銅鏡亦被作為信物,親歷才子佳人的緣聚緣散。杜牧《破鏡》一詩中曾寫:「佳人失手鏡初分,何日團圓再會君。」多少女子輕挽雲鬢,對鏡描眉,只為等候那個與她執手一生的良人。

後來,有大量銅幣流散於市井間,被無數為著生活而勞碌奔走的商賈,傳來換去,磨損了錢身,斷送了年華。他們為了蠅頭小利,斤斤計算,到頭來,富貴繁華也都是過手之物,並不曾真正留住什麼。

離開了那個屬於它們的時代,青銅器帶著一種天涯無主的落魄與孤獨,失意於紅塵深處。但沒有誰忘記,它們曾被澆注與撰寫過的鼎盛昨天。如今,它們有些伴隨那個逝去的王朝,一同埋藏於千年的泥土,沉醉不醒。有些被珍藏於博物館裡,為後世展覽過往的風雲舊事。

而我似乎喜愛它被時光冷落的模樣,喜愛它們以簡單的姿態,安靜地存在於世間。那些平凡的舊物,無需厚重的歷史,無需文化的沉澱,亦無需背負一個王朝的使命。經歷了人世幻滅榮枯,捨棄了風流過往,留下純凈的靈魂,給平淡的今天。

它只是一個銅香爐,縈繞的淡煙,裝點主人風雅的廳堂。它只是一把老舊的銅鎖,鎖住重門深院里,冷暖悲歡的故事。它只是一面仿古的銅鏡,擱在紅顏的閨房,以為不去擦拭,就可以留駐青春。

歷史的天空,此時風煙俱凈。那些不解的銘文,到底刻著誰的誓言?那些風蝕的銅銹,又老去誰的滄桑?過往的壯志豪情,盛朝之音,早已掃落塵埃,為前生之事,從今不再問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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