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一方古物一風雅 銀物

她一襲棉布裙衫,細腕上戴一個銀鐲,雕著淡淡的紋飾,雅緻清涼,簡約靜美。秀麗的長髮,輕輕挽起,斜插一支古舊的梅花銀簪。她低眉淺笑,與素凈的容顏相映生輝。這並不華麗的人生,卻讓人如逢一朵茉莉花開,好似邂逅前世那段未了的情緣。

一直認為,能把古樸的銀飾戴成一種美麗的女子,定然氣質非凡。她應該青春年少,韶華當頭,含蓄靦腆,質樸清寧。她應該人生遲暮,閱盡風霜,淡然世事,從容優雅。這看似簡單樸素的飾品,並非所有女子,都能夠佩戴得恰到好處,嫻雅貞靜。

小時候去鎮上的街市,每次經過老銀鋪,總會駐足觀望。櫃檯里擺放著各式的銀飾,晶瑩透亮,古拙美麗。銀項圈、銀手鐲、銀戒指、銀簪子、銀梳子,以及各種銀杯、銀碗、銀筷等物件。它們安靜地守候著某個約定,等待來往的客人將其認領。

外婆說,祖上是大富人家,家裡所用的器皿,裝飾皆為純銀而制。就連做飯系的圍裙帶子,繡花鞋的扣子,皆用純銀裝點。我曾見過幾件她遺留下的物件,為民間藝人純手工打造,鏤空的花紋,精緻秀美。只因時光的沉澱,原本潔白如雪的銀飾,被裹上斑駁的印記,倒添了幾分歲月的況味。

後來課本里讀了魯迅筆下的《少年閏土》,對那個十一二歲、項戴銀圈的少年,生出好感。那時間,許多男女同學效仿閏土,去銀鋪請老銀匠打造銀項圈。我亦有過這念頭,被母親駁回。不久後她從木櫃里取了一個老舊的銀元,帶我去鎮上的銀鋪打了一個小巧的銀鐲。這個銀鐲,從此伴隨我走過那段多夢的年少光陰。

回憶很美,因為經過的事不會重來,而我們總會在寂寥之時懷想。每箇舊物,背後都有一個故事,也許不夠深刻,不夠傳奇,平淡之處卻令人感動。鎮上的老銀鋪還在,老銀匠擔憂他多年精湛的手藝有一天會失傳,心生感慨和惋惜。店裡幾件古老的飾物,因為無人問津,而落滿塵埃。那敲打銀飾的聲音,亦漸次消失在悠長寂靜的街巷。

浮世萬千,眾生一直在努力尋找自己想要的東西。一路拾揀,也一路丟失,最後遺留下來,珍藏著的只有寥寥幾件。似乎近幾年,開始流行起複古風尚。以往視為殘舊破損的古物,漸漸被人珍視,當作是歲月的饋贈,被穿戴出來,裝飾如水的流年。她們愛上了樸素的美,期待可以在舊物里,懷念那一去不復返的光陰。

白銀,本是潔凈之物。它光亮無瑕,映著素輝,如月光鋪灑,似長風團露,清如芙蕖,潔白勝雪。後來白銀被當作流通的錢幣,沾染了塵濁,便與俗物相纏,再難分離。它不只是簡單的飾品,可以典當,支付給尋常的生活。

銀器從春秋時起,已經開始被當作飾品,裝扮鑲嵌在器物中。濁物本無心,不過是市井虛浮的修飾,又經了文人墨客的品賞,留歲於富商達貴的廳堂。直到後來,成為一種風尚,被世人認作珍寶,充實了家境,飽滿了日子。

雅俗的界限,有如湖畔水天之影,未曾清晰,本來同源。大雅則俗,至俗則雅。金銀諸多寶物,若只為了滿足個人的貪慾,則辜負了它們原本的美好。若當作工藝品,裝幀年歲,也算是繁華了民族文化。

雪色碎銀,融於火中,再經銀匠敲打,雕刻,繪上花鳥圖案,或是經典故事。這濁物便有了它存在的價值,成了一道賞心悅目的風景,與你青春做伴,共赴紅塵。曾或為簪,秀美了佳人的髮際,臨鏡的妝容,靜好的年華,美若閉月的西子。曾或為盞,沁潤了詩客的靈思,借著貪歡的余醉,落下千古錦詞麗句。

唐磚宋瓦,成了斜陽下惹人借古傷今的斷壁殘垣。曾經裝點著奢華宮殿的物品,或埋於塵土,被歲月深藏,交還給自然;或被後世尋找,作為年代的憑證,訴說滄桑。唯有秦時明月,百代未改,亦如故人的詩文,風華經久。

銀器的發展,初經秦漢,融合魏晉,在唐代亦如律詩、絕句般,繁榮璀璨。大唐的盛況,盡顯於文化藝術,以及生活諸多之上。唐代的銀器,亦隨同富麗的盛世,而有著空前絕代的萬丈光輝。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血明。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這首《俠客行》,為詩仙李白所作,他的英風豪氣,賦予了大唐無上的美感。銀鞍白馬,彰顯英雄的氣度,最見盛朝風采。

而杜牧的《秋夕》,則在銀燭秋光里,抒寫一個失意宮女孤獨落寞的心情。「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白銀雕飾的燭台,分明是閃爍華麗的色彩。然而後宮三千粉黛,多少絕代佳人,被冰封在樓台深處,坐等幸運之神的降臨。夜涼如水之時,牽牛織女星遙掛在明凈的天空,為何人間情愛苦苦不得圓滿。

宋代的詞筆,不及唐詩那般絢爛怒放。宋代的銀器,也如宋詞般,清麗典雅,芳香淺色。於物中見新奇,於詞里見風雲,則為這個時代銀器的特色。

晏幾道曾有一首《鷓鴣天》,極為纏綿悱惻。如宋時的銀,精美多情,婉約生動。「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詞人在一個如水良辰,邂逅了久別多年的歌女。回首當年相處時輕歌曼舞的佳境,誤以為,這人生重遇,是在夢中。他執銀燈,打量眼前的女子,怕這突如其來的美好,被稍縱即逝。曾經為他歌舞盡歡的女子,如今已添風霜。今夜之後,她重整妝容,流落在煙花巷,而他依舊背上詞袋,消失於風月場。

明清時期的白銀,成了極為重要的流通物品,汲取太多富貴的氣息。而銀器風格,亦有了許多轉變。它缺少了唐詩宋詞的氣勢恢弘、清雅別緻,學會與世隨波。這時的銀器,被世人用來炫耀身份,諸多物品中,圖龍紋鳳,盡顯富態。

再後來,這一抹絢爛的色彩,被時光潛移默化,褪了風華。在燈火輝煌的現代舞台上,白銀不再是主角,它只是一個平凡的戲子,淡抹輕妝,潤飾著乏味的生活。也許還會有浮沉,也許它會以另一種姿態,高傲地存在。但它依然會堅守潔白的本質,在別人的故事裡,演著離合悲喜。

那個戴著銀鐲、斜插銀簪的女子,匆匆走過一段人世風景,而後,在一個古老美麗的地方,緩慢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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