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一剪梅花一溪月 凈蓮

昨夜閑聽落花,在清淺的燈影下,憶一段溪雲往事,幾個遠去故人。年歲深沉如湖,卻宛若明月,其實只要靈魂不死,那些像落花一樣渺無音蹤的美麗,依舊可以化塵重生。近日來春事乍暖還涼,風露總將人相欺,直至晨曉悠悠,方能入夢。

「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這是宋人張先的詞,每逢暮春,總會將這動人之句,讀上幾遍,有如餐食花瓣,滿口噙香。踏遍落紅,驚覺有一種植物,已經近得可以和我呼吸相聞。它有一個靜美的名字,叫蓮,亦叫荷。它的清麗出塵,冰潔玉質,令人歡喜到不敢相思。

蓮荷,算是人間草木里與我最可親的植物。它是我紅塵路口的初遇,是我前世種下的善因。雖喜梅,卻在人生廿年時候才真正識得君顏,與之成為莫逆。而蓮荷,卻從記事起相伴至今,如水情誼,總不願逾越界限,怕生生弄丟了多年依戀的情感。我珍愛它,一如珍愛那段回不去的美好時光。

「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出自樂府詩《江南》。這水鄉江南,並非隱藏在夢裡。如此明麗曼妙的畫面,清新雋永的意境,我曾親歷。有幸做了那乘舟採蓮的小小女孩,穿行在碧荷萬傾之間,爭尋並蒂,採摘蓮蓬。唱一首悅耳的山歌,看蓮葉下魚兒嬉戲。那時歡笑,當是最明媚、最動人的。

採回的蓮蓬,趁新綠時,於夜裡挑著燈花,靜剝蓮子。一粒粒飽滿,潔凈的蓮子,不捨得自家食用,拿去兌了錢,支付給了生活。到底是滿足的,那輕快美妙的勞作,讓時光亦柔軟多情。長大後,只能於夢裡採蓮,那時風光,竟不是從前滋味。夢中劃一葉小舟,在碧葉千叢里,采幾捧新蓮,萬般深情,於茫茫天地間,竟無人收留。

是我過於執著,不忍緣盡。後來將蓮種植於家中陽台,它倒也不嬌貴,一口瓷缸里,放些淤泥,雖生得弱質纖纖,卻亭亭玉立,惹人憐愛。幾叢綠葉間,荷花疏淡地生長,紅的俏麗,白的脫俗。夏日炎炎,雪藕生涼,蓮荷靜靜開著,常讓人覺得光陰錯落。原來有些遺忘的風景,還可以重來。我知道,這浮世,它只為我一人紅顏盡歡。

李白有詩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讀罷只覺日光湛湛,清風拂來,一朵自然清雅的蓮,翩然淺笑,開得恰到好處。縱是氤氳水墨中,亦不改秀麗姿態,片片花瓣,晶瑩含露,天然去雕飾。蓮之清淡,潔凈,似乎無關歲月風塵,它一直靜處在人間,看往來過客,終不染煙火。

「越女作桂舟,還將桂為楫。湖上水渺漫,清江不可涉。摘取芙蓉花。莫摘芙蓉葉。將歸問夫婿,顏色何如妾。」此為唐人王昌齡的《越女》。詩中採蓮的意象,與古樸鄉間,是另一種風姿。越女紅裙綠衣,娥眉翠黛,有芙蓉之韻致,嬌羞動人。折一枝芙蓉,歸去問夫婿,誰更嫵媚,誰更風情?這裡的蓮,似韶華女子的勝雪肌膚,吹彈欲破;又若明眸善睞,顧盼生情。

若論風雅柔情,當屬西子湖中的蓮荷。宋人楊萬里有詩云:「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西湖,琴棋書畫的西湖。被這座千年古城的人文和故事,滋養出的荷花,自是絕代如畫。而我彷彿總能看到一個乘著油壁車,名叫蘇小小的女子,在西子湖畔緩緩走過。也只有這裡的山水,這裡蓮荷,給得起她夢裡的等待,詩樣的情懷。

「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晉陶淵明獨愛菊。自李唐來,世人盛愛牡丹。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這是宋周敦頤的名篇《愛蓮說》,看似簡約疏淡的筆墨,卻寫盡了蓮的清姿秀容,飄逸風骨。

他說菊是花中隱士,牡丹是花中富人,而蓮是花中君子。他自稱對蓮之情深,世間再無有可及之人。後人縱是想愛,怕也只好望塵莫及。煙水亭畔,愛蓮池中,那出淤泥而不染的朵朵清蓮,讓人賞心悅目,看罷不能移步,別後頻頻回首。

「驟雨過,珍珠亂撒,打遍新荷。」這是元好問的詞,此番情境,千古相同。荷葉上的雨露,似離人的眼淚,滾玉拋珠。詞的下闋,更耐人尋味,令淡雅的蓮,平添幾分大美。他嘆:「人生百年有幾,念良辰美景,休放虛過。窮通前定,何用苦張羅。命友邀賓玩賞,對芳尊淺酌低歌。且酩酊,任他兩輪日月,來往如梭。」

新蓮固然雅逸逼人,枯荷殘葉亦有別樣風韻。李商隱有一句詩,「留得殘荷聽雨聲」,深得世人喜愛。還記得《紅樓夢》里林黛玉曾說過:「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只喜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偏你們又不留著殘荷了。」想來黛玉喜愛的亦是詩中凄美意境。淅瀝纏綿的秋雨,點點滴滴敲打在枯荷上,那清寒的聲韻,殘缺的美感,竟勝過了花好月圓之境。

李商隱的《錦瑟》、《無題》都是曠世名篇,詩中不乏驚艷之筆。然黛玉卻獨愛他眾詩里的一句,只因無數個秋雨之日,是那雨打殘荷的聲律,慰她愁緒,解她相思。群芳夜宴占花名時,她擎了一枝芙蓉花,題著「風露清愁」四字。眾人笑說:「這個好極!除了她,再沒人配得起芙蓉。」黛玉曾對寶玉說過:「我不過是草木之人罷了。」她心中凄然,寶釵有金鎖配通靈寶玉,她只和草木相知如許。

世間最有佛性的,當為佛前的蓮。佛坐蓮台之上,護佑眾生,主宰浮沉。佛祖拈花一笑,那花,亦是綻放的蓮。紅塵修行者,則願做佛前的那朵蓮,素凈清白,每日聽佛祖講經說法,洗去鉛華,禪心如水。「一花一天堂,一草一世界。一樹一菩提,一土一如來。一方一凈土,一笑一塵緣。一念一清凈,心似蓮花開……」

想起多年前,朱自清在月下漫步,行至幽僻的荷塘。流水月光,傾瀉在花葉上,薄霧中的荷,千姿百態,清幽淡雅,安靜柔和。那個夜晚,似一個縹緲恬靜的夢,落在靜靜的心湖。如今只要翻開那冊書卷,淡淡荷香,依舊縈繞其間,醉人心骨。

一切眾生,性本清靜。縱算做不了佛前那朵青蓮,只是路旁一株卑微的草木,牆角一隻無名的蟲蟻,若心存慈悲,自可化身為蓮,靜守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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