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一剪梅花一溪月 翠竹

暮春時節,滿城飛花,醉舞紅塵,卻也飄零無依。唯翠竹獨姿於庭院,靜處于山林,由來不懼四季更迭,歲月相催。光陰遲暮,流年推杯換盞,竹從遙遠的秦漢,魏晉飄然而來,一襲翠衣,不改清俊風骨。

陌上客,緩緩歸。有人倚著柴門,看盡人間芳菲;有人聽雨樓台,追憶風華年少。有人打馬天涯,萍蹤浪跡;有人迷途知返,安身立命。靜水深流的時光,不肯讓步,你看似瀟洒輕逸,玉潤朱顏,轉瞬便雞皮鶴髮,傴僂嶙峋。

此刻,遠山如黛,翠竹蕭蕭,幾點疏淡的筆墨,描摹意味深長的人生。我以為,最美的日子,當是晴耕雨讀,觀魚聽鳥,任窗外花開花落,雲來雲往。春景最是虛實相生,看似奼紫嫣紅,喧鬧無比,卻又繁花疏落,飲盡孤獨。

兒時在鄉間長大,記憶中的竹遍植山野,肆意生長,隨處可見。它大氣、清朗、潔凈、有序。折竹為食,削竹為笛,伐竹為舟,砍竹為薪,如今被視作風雅之事,那時太過尋常。後來,遷徙都市,偶見鄰家庭院栽種幾竿修竹,倍加珍視。原來竹不喜人流如織,只愛隱隱青山,悠悠綠水。

萬物無常,沒有誰可以孤標傲世,永遠渾然天成。讀罷幾卷詩詞文章,覺得竹應該像一個虛懷若谷的高士,帶著幾許禪道的意味,明凈透徹,洞悉世事。然而它遺落紅塵,做俗世雅客,同樣從容曠達,淡泊高遠。它質樸清白,洒脫飄逸,自古以來贏得世人喜愛。

佛教里有個竹園精舍,於中印度摩揭陀國最早之佛教寺院。迦蘭陀長者所有,以盛產竹之故,名為迦蘭陀竹園。釋尊經常住在此處說法,那兒的竹,也沾了佛的性靈和善懷,清醒與慈悲。

王徽之愛竹。《晉書》載:「時吳中一士大夫家有好竹,欲觀之,便出坐輿造竹下,諷嘯良久。主人洒掃請坐,徽之不顧。將出,主人乃閉門,徽之便以此賞之,盡嘆而去。嘗寄居空宅中,便令種竹。或問其故,徽之但嘯詠,指竹曰:何可一日無此君邪!」

魏晉時,嵇康、阮籍、山濤、向秀、劉伶、王戎及阮咸七人,為逃避司馬氏和曹氏的政權爭鬥,常聚於竹林之下,飲酒縱歌、肆意清談,故世謂「竹林七賢」。他們棄經典而尚老莊,蔑禮法而崇放達。寄情于山水,追求清靜無為的散淡生活。嵇康撫琴,阮籍、劉伶等人有縱飲千杯,醉死便埋的放達與佯狂。

那是一段美好的光陰,飲宴遊樂,暢然釋懷。倘若放下執念,山水竹林便是他們此生的歸宿。每個人,都可以遵循自然規律老去,葬于山林,天地為冢。但他們最終沒能忘情紅塵,逍遙世外,後來竹林夢碎,七賢離散。他們的故事,如同嵇康彈奏的一曲《廣陵散》,於今絕矣。

竹,君子也。一為氣節,二為虛心。白居易《養竹記》里言:「竹似賢,何哉?竹本固,固以樹德,君子見其本,則思善建不拔者。竹性直,直以立身;君子見其性,則思中立不倚者。竹心空,空似體道;君子見其心,則思應用虛者。竹節貞,貞以立志;君子見其節,則思砥礪名行,夷險一致者。夫如是,故君子人多樹為庭實焉。」

庭院修竹,雖有日月清輝照料,亦需要呵護善待。那些深翠幽篁,蕭蕭俊骨,不為名利所累。他們翩然於世,亦感激世間有情人的知遇之恩。不然,縱是甘於寂寞,無謂聚離,被遺忘在苔蘚闌珊的角落,不被賞識,也難免冷清。

最喜王維的《竹里館》。「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一首簡短的五言絕句,像一幅清幽寧靜,高雅絕塵的水墨畫。一個人,一張琴,一彎月,一片竹林。王維的詩,總是這般情景相交,聲色相容,動靜相宜,虛實相間。每當我讀起這首詩,總會想起多夢的從前,窗外清朗的月光,掛在竹梢,匝地瓊瑤。

宋代朱熹吟:「客來莫嫌茶當酒,山居偏隅竹為鄰。」朱熹愛茶,亦愛竹。他大半生在武夷山度過,那裡山水秀麗,風景宜人。武夷山盛產名茶,朱熹不僅賞茶、品茶,還種茶、制茶、煮茶、鬥茶、論茶、詠茶。想來那些折竹煮茶,守竹品茗的日子,是他平生最美的回憶。他曾有詞吟:「何處車塵不到,有個江天如許,爭肯換浮名。」可見那顆被茶水過濾的心,亦像竹一樣淡泊明凈。

「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此為蘇東坡的詠竹名句,至今仍被愛竹的雅客傳頌不已。這位才高千古的風流名士,一生瀟洒多情,浮雲蹤跡。而他所到之處,暫居之所,必有修竹相伴。他栽竹種竹,與竹為友,過著閑雲野鶴的生活。也曾為功名所累,但終究是性情中人,有著把酒問青天的豪邁與洒脫。許是與禪佛結緣,在竹的高潔風骨里,東坡居士得以證悟人生。

鄭板橋愛竹畫竹,每日對著山石翠竹,只覺光陰恬淡出塵。他寫下處世警言「難得糊塗」,並提筆寫道:「聰明難,糊塗難,由聰明轉入糊塗更難。放一著,退一步,當下心安,非圖後來福報也。」希望有那麼一天,我們可以在他的一卷墨竹中,擱淺無處安放的靈魂。

古書《博物志》載「舜二妃曰湘夫人舜崩,二妃以涕揮竹,竹盡斑」,故有了湘妃竹。而瀟湘妃子則為娥皇和女英。後來曹雪芹先生,將這個美麗的名字,給了大觀園的林黛玉,還給她居住的院落,賜名瀟湘館。瀟湘館內四季翠竹隱隱,無桃李爭妍,更覺比別處清幽。

生性喜散不喜聚的林黛玉,此生為還淚而來,想來瀟湘館的竹,亦被她多情的眼淚染上斑駁的印記。多少個秋窗風雨夜,唯有一隻鸚鵡,幾竿修竹陪她捱過長夜更漏。原以為可以執手相依的人,生生將她辜負。說什麼花柳繁華地,到底不是她的容身之所。臨死前,她焚稿斷痴情,或許瀟湘館的竹,是她塵世中唯一割捨不了的眷念。

人生一世,如鏡花水月,今朝奼紫嫣紅,明日已成夢幻泡影。與其追憶故園芳菲,莫如放下繁華,重覓一片竹海。一支瘦笛,一曲笑傲江湖。一彎冷月,一肩千古情仇。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