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一紙詩書一年華 唐詩

江南的春,似乎與別處總有一些不同。同樣是奼紫嫣紅開遍,卻自有一種不可言說的風流韻致。如夢飛花,絲雨心情,雖然花事短暫,但終究比人長情。年年如約而至,看盡細水長流,信守地老天荒。

許多年前,有個叫杜牧的詩人寫下:「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從此江南的春,總是縈著淡淡煙雨,如詩如畫,美得令人神傷。這個季節,適合喝茶讀書,溫柔廝守,只爭朝夕。

賞花。煮茗。折柳。撫琴。於這清平俗世,不知道還有多少人,會因為不能目睹長安古道那場繁花開落而感到遺憾。盛唐詩宴早已散去,曾經相約了同修共好的詩客,消失在茫茫歲月的風塵中。千古繁華,也只是瞬間幻滅,剎那雲煙。那些意猶未盡的詩韻,在安靜的時光里,久久迴響,似有若無。

唐詩,我在春天尋你,一如找尋前世那個作詩的自己。以為走過山長水遠的日子,昨天的記憶該是杳無音訊,不留痕迹。看過多少物是人非的風景,到底還是放不下你。我與唐詩,不過在夢裡有過相逢,年歲深久,總如初見。

在最美的年華,詩書相伴的光陰,誰曾倖免。有些人,原本並不相識,卻因了一首詩,而相知如鏡。詩言志,亦詠情,只需單薄的幾個詞句,就可以清澈地看到一個人的內心。唐朝,是詩的春天,萬紫千紅,開在長安城富麗的枝頭,難捨難收。一如詩中所云:「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

最早的詩歌,見於西周至春秋時期的《詩經》。而後歷經秦漢、魏晉南北朝。直至隋唐盛世,這個將詩歌演繹到極致的年代,後來竟再也沒有遇見過這般詩意盎然的春光。這是詩的國度,似一個漫長的春天,從初唐、盛唐、中唐,再到晚唐,整整幾百個年光。回首處,卻也只是幾場人生聚散,幾次山河換主。

以後的詩,無論怎麼寫,都消減了唐詩的大氣、高貴、端然與驚艷。那個出口成詩的年代,被封存在一座叫作長安的城裡,任何時候想起,都驚心動魄。而唐代詩人,猶如漫天星子,顆顆璀璨明亮。李白、杜甫、王維、白居易、李商隱,皆為舉世聞名的詩客。

他們為了圓一場尊貴的夢,奔赴長安,醉於大唐天子腳下。這些詩人的仕途之路,或許一波三折,但是於厚重的文史上,卻留名千古。在這個燦爛的詩國,你可以不夠富貴,可以沒有權勢,卻不能缺少浪漫,丟了詩情。

李白有詩云:「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唐玄宗賞慕他的才華,願陪他吟詩弄笛,醉酒歡歌,然李白青雲之志,始終不被所用。每日御前行走,不過是帝王的詩童,如此恩寵,非他所願。不如仗劍江湖,漂泊天涯,做個風流瀟洒的詩客。所以他生出那般感嘆:「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如果說詩仙李白,是浪漫主義詩人,那麼詩聖杜甫,則屬於現實主義流派。其詩風沉鬱頓挫,憂國憂民。寫下「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鏗鏘詩篇。他說:「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

有詩魔之稱的白居易,一生凌雲之志,終付東流。在貶為江州司馬時,他寫下千古長詩《琵琶行》。「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他亦是倜儻風流,為消人生愁煩,以妓樂詩酒放縱自娛。小蠻和樊素是他至愛的姬妾,他老時,曾遣散她們離去,不忍她們陪同自己受苦。一首《長恨歌》:「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寫盡了人間情愛,動人心腸。

山水詩人王維,以畫入詩,以詩入畫。在不經意的落筆間,總帶著淡淡禪意,空靈流動。「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他的詩清新淡遠,優雅脫俗,簡約的筆墨,描繪出寂靜幽清的畫卷,悠然飄逸,令人神往。

曾幾何時,詩成了生活中不可缺失的美麗。我們寵愛著它,依賴著它,亦沉醉於它風雅的意境里,難以自持。後來,那個離不了詩的年代,被時光的潮流所淹沒,寫於歷史篇章中,徒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的無限感慨。

告別了大唐盛世的漫天繁花,如何還能寫出「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空曠意境,如何還有「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的痴絕。儘管後世,再沒有如唐人那般深情於詩,但從不敢遺忘,依舊執著痴迷於它的風采。宋元明清亦有絕代詩歌,有風華故事,但終少了那份端雅姿態,卻有另一番世情況味。

想起《紅樓夢》的大觀園,住在裡面的人,個個能詩會詞,雅緻多情。她們是一群幽居在繡戶閨閣的女子,以詩為樂,以詞寄懷。聰慧靈巧、絕世無雙的林黛玉,高貴嫻靜的薛寶釵,錦心繡口的史湘雲,還有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的妙玉,以及探春、寶琴、香菱,都是詩樣女子。她們起詩社,行酒令,和人間花柳青春做伴,消遣光陰。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美好的時光,成了雲水過往,多少故事,隨著詩歌,還有那個春天的落花,一起埋葬。但我們依舊讀詩、寫詩、愛詩。那麼多的風景等著你去追尋,那麼多的人等著你去珍惜,當無懼塵世濁浪,否則與詩的相逢,又是百年。

吃酒賞花,吟詩聽曲。倘若你執意做個閑逸之人,甘守寂寞,時光亦會對你寬容。「觸目橫斜千萬朵,賞心只有三兩枝。」世間風物,總有一些,可以碰觸你心底的柔軟。陽光下打盹,細雨中漫步,夜燈下讀書,或枕著幽窗入睡,夢回一次長安,和某個詩客,裁景對句,片刻光陰即做一世。

或許平生從未真的遇見,字里相逢,也是緣分。想來無論在哪個朝代,都可憑藉一首詩、一闋詞、一段曲,心意相通。如此我便安守人生,枯榮隨意。做一個秋水女子,在溫和的時光里,和幸福,雙雙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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