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一紙詩書一年華 楚辭

為尋清幽風景,獨自漫步于山間。江南五月,梅花早已落盡,碎成殘雪。寂靜山林,樹木青蔥,因杳無人煙,苔痕深綠,似乎藏隱了許多不為人知的故事。而我總會想像,於這空谷幽林,雲深霧濃處,可以覓得一間茅舍,一戶人家。一童子揀松針煮酒,爐正沸。又或者,邂逅屈子筆下,那位身披薜荔腰束女蘿的山鬼,與她采折一束蘭草,說幾段人間情話。

都說空谷幽蘭,可遇不可求。萬物皆因緣而起,亦因緣而滅。世有痴情者,獨愛人間草木,在有限的時光里,與之溫柔相處。陶淵明採菊東籬,悠然南山,周敦頤挖池種蓮,醉心煙水亭。蘇東坡愛竹,無論放逐何處,必居住於修竹庭院,與之朝夕相伴。

喜歡與花木結友,和魚鳥相知的,多為品格端莊之人。他們在純凈的自然風物中,找尋到遠離塵世的聲音,方可化風為曲,聽水為歌。我與梅花,做了知己。而兩千多年前,那個不與流俗的屈子,愛的則是香草。也許,只有草木才能慰藉那些高傲孤獨、潔凈無瑕的靈魂。

草木讓歲月有了氣息,讓原本濃郁的浮世有了清淡的芬芳。自古隱士高人,大多懷才不遇,為世不容,便生了山林之志。願避萬丈紅塵,于山水靈秀之地結廬而居,遠離車馬喧囂。草木林泉,可以治癒心中傷痕,讓他們甘願拋棄榮華,淡忘名姓,與之同生共死。

能將一段哀傷,寫得如此纏綿不絕,揮之不去,攬之又來的,也就只有楚辭了。那段美麗的傷情,亘古連綿著,令人上下而求索。炫麗的詞筆,古老的辭卷,似乎也在芝蘭與麝桂的浸熏下,芳香無比。有那麼一個人,用香草也掩不起,他心中彷徨的憂傷。

「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汨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

屈原,戰國時期楚國人,創造一種詩體叫楚辭,被世人稱為詩歌之父。他滿腹才華,胸懷大志,也曾受楚懷王賞識,主張對內舉賢能,修明法度,聯齊抗秦。後遭貴族排擠,被懷王疏遠,逐出郢都,開始漫長的流放生涯。再後來秦國大將白起帶兵南下,攻破楚國國都,亦粉碎了屈原最後的夢想。他自知無力回天,以死明志,投身汨羅江,與這塵世,無來無往。

在汨羅江畔的玉笥山,屈原寫下了千古佳作《離騷》、《天問》,盡現楚辭風華。「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為著心中眷戀,飛蛾無悔地撲向了燭火,想用焚滅,來訴說自己對火焰的執著。蝴蝶飛不過滄海,但它的雙翅,卻可以在翻湧的浪花中,留住影子的翩然。

那個為著美好理想,而求索不止的屈子,一生浪漫多情,他佩蘭餐菊,放逐之後,從此只認香草為知交。四季流轉,花謝花飛,縱是花落人亡,亦無怨不悔。可他真的放下了嗎?那風雨搖曳的山河,始終是他塵世中割捨不斷的牽掛。

「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一個人對故國的留戀,是遊子寄在天邊的雲。就如飛鳥,穿過暮雪千山,經受風霜苦雨,都放不下心底的歸程。而狐狸死去之時,它的頭部,總是朝著出生之所。此番情懷,是對生命的獨鍾。倘若沒有這般情深,又何來千古離愁別怨,何來那許多的魂牽夢縈。

屈子懷念他的楚國,儘管幾度謫遷,終不能冷卻心底對故鄉的纏綿。「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曾有江邊漁父相勸,處世無需過於清高。世道清廉,可以出來為官;世道渾濁,可以與世沉浮。然無論世道如何,都未能改變屈子心中的追求。既無法隨波逐流,只好讓汨羅江清澈的水,還與他一世的清白。

《楚辭》是我國第一部浪漫詩歌總集。因詩歌形式是以楚國民歌為潤色,篇中引用楚地風物和方言辭彙,故叫楚辭。宋代黃伯思在《校定楚辭序》中概括說:「蓋屈宋諸騷,皆書楚語,作楚聲,記楚地,名楚物,顧可謂之楚辭。」

西漢劉向將屈原、宋玉的作品以及漢代淮南小山、東方朔、王褒、劉向等人承襲模仿屈原、宋玉的作品共十六篇輯錄成集,定名為《楚辭》。後王逸增入己作《九思》,成十七篇。在其各篇著作中,以屈原和宋玉的作品最受注目。

「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者;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湘夫人》是屈原作品《九歌》組詩十一首之一,為祭湘水女神而作。其主題描寫的是相戀者生死契闊、會合無緣。彷彿一直在迷惘中等候,不知那夢中的女神,幾時才能來赴約?

「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縱是萬木凋零,秋水望斷,亦不見佳人蹤影。汀洲上采來芳香的杜若,該如何贈予遠來的湘夫人。雖未能如約而至,錯過相會佳期,然彼此忠貞不渝,就算不得重逢,亦可地久天長。

「采三秀兮于山間,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閑。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而那個在風雨里,痴心等待情人來相會的山鬼,亦在盼而不見的悵然中備感哀怨。世間草木有情,更況神靈。湘夫人的幽怨,山鬼的絕望,直指人心。這些有情的神靈,何嘗不是屈子,他的等待沒有結局,卻讓楚辭成了古今最悱惻、最多情的詩篇。

無論是屈原的《離騷》,還是宋玉的《九辯》,都是與神靈的同游中,尋找塵世不可多得的相知。「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憭栗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千百年來的悲秋,遣之不去的情懷,因宋玉而起,亦給楚辭添增了幾段憂傷的柔腸。

萬木無一葉,客心悲此時。多少人,在秋天的渡口送往迎來,把故事演成了昨天。猶記年少時雨夜讀紅樓,病卧瀟湘館的林黛玉,在風雨竹搖的秋夜,寫下一首《秋窗風雨夕》。其中有一句:「誰家秋院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令人無盡哀怨。落葉蕭蕭,寒煙漠漠的秋景,無論是詩里詩外,古時今朝,都是一樣的美麗,一樣的神傷。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不知道湘夫人是否聞到杜若的清芬,已經如約而至,與君共守天荒。不知道幽居在空谷的山鬼,是否換了新裝,依舊在雲海中痴情地尋找,孤獨地等待?

那個寫著辭賦、夢遊神女的美貌男子,不知在為誰招魂?還有一位披著長發,投身於汨羅江的浪漫詩人,到底去了哪裡?也許心中所想,只有在紅塵之外,才能不期而遇,才能如願以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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