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采葑采菲 第十二章

姚家鋼琴和許家唱機交換的事,沒過兩天就照辦了。傍晚姚宓下班回家,姚太太自己開著唱機在聽音樂呢。

姚宓驚喜說:"啊呀,媽媽,都搬完了?怎麼我都沒知道呀?"

"那位犬子辦事可利索。他上午先來看定放唱機的地方,幫沈媽清理了這個柜子,挪在這裡。下午就叫人來搬運鋼琴。來了六個人,穩穩地抬到門口車上。隨後他把唱機和唱片運來,幫我整理好,教了我怎麼使用。這會兒他剛剛走。美人來打了一個花鬍梢,接他一起走的。"

姚宓心裡一動。杜麗琳是來監視丈夫嗎?這完全是直覺。她總覺得杜麗琳對她有點心眼兒。不過這是毫無道理的感覺。姚宓第一次沒把她的"福爾摩斯心得"拿出來和媽媽一同推理,只問媽媽為什麼午飯的時候沒把這事告訴她。

"你自己沒看見柜子挪了地方呀!不過,也是那位犬子叫我瞞著你的。他說他是擅用工作時間,是違法行為。你那邊辦公室里都是耳目。"她轉述許彥成的話,顯然只當作笑話。她是存心給女兒一個意外之喜。她關上唱機,問女兒搬到研究室去完事沒有。

姚宓說:"沒什麼搬的。圖書室的鑰匙交掉了。外文組的辦公室是里外相通的兩間,我們年輕人在外間工作。姜敏、善保、羅厚各人一個書桌,還剩下一隻舊桌子是沒主兒的。羅厚和陳善保把裡面套間里最新的書桌搬過來換了舊桌子。姜敏說,那隻新書桌是施妮娜的,抽屜里還有她一本俄文本的《共產黨宣言》呢。羅厚和善保都說,她又不來上班,把組長的大書桌給她和江滔滔排排坐不更好嗎!他們就把她的書放在組長辦公桌的抽屜里了。"

"你說什麼了嗎?"

"我只說,舊書桌一樣,不用換。姜敏把她臨窗的好位子讓給我,我沒要。"

她告訴媽媽,圖書室調去兩個新人。一個叫方芳,頂梳兩橛小辮兒。還有一個叫肖虎,年紀大些,男的。

從此姚宓天天到辦公室去上班了。她知道許彥成經常溜到她家去聽音樂。她很有心眼,從不往家跑,儘管研究室里自由得很,不像在圖書室不得空閑。反正她如要聽音樂,回家後她媽媽會開給她聽,她自己也學會了使用唱機。

姚宓預料得不錯,她媽媽確是喜歡許彥成。最初她稱"那位犬子",過兩天就"彥成"長,"彥成"短,顯然兩人很相契了。這也很自然。兩人有相同的愛好,很說得來。兩人又都很寂寞,彥成喜歡姚太太能了解、能同情;姚太太喜歡彥成直率、坦白。他們往往聽罷唱片,就圍爐坐著說閑話。(他們都喜歡專心聽音樂,不喜歡一面聽一面說話。)每天姚宓回家,姚太太總有些關於彥成的新鮮事告訴女兒。短短几天之內,彥成的身世以及他目前的狀況姚太太幾乎都知道了。

她常笑說:"這不是福爾摩斯探出來的。這是當事人自己講的。"不過她們往往從"當事人"自己講的話里,又探索出"當事人"自己沒講的情況。譬如,姚太太談了杜麗琳閏年求婚的故事,就說:"美人選丈夫是投資,股票市場上搶購有出息的股份。可是彥成大概不會承認。他把他的美人護得很緊,看來是個忠心的好丈夫。"姚宓卻覺得許杜夫婦並不融洽。不過,她便在媽媽面前,也絕口不說這話。

姚宓自從在她爸爸藏書室里和許彥成一同理書之後,好多天沒見到他,只是天天聽她媽媽講他。不知為什麼,她心上怪想念的。接下的一個星期日,她獨在藏書室里一面整理書,一面希望許彥成會闖來。他卻沒有來。姚宓覺得失望,又自覺可笑。轉眼又是星期天了,她得把爸爸的遺書趕早登記完畢。她暗暗希望,這回許彥成該想到她了。真怪,許彥成好像知道她的希望,又在前廊來回踱步等待。

姚宓高興地說:"許先生,好久沒見你了。"

"我天天到你家去,總希望有一天看見你。"

姚宓笑說:"如果人家發現我們家開音樂會,只怕你就不能隨意跑來了。"

彥成感激說:"真謝謝你想得周到——我今天想——我在希望,你星期天會到這兒來。"

"我也希望你今天會來。"姚宓說完自覺冒失,虧得彥成毫不理會,只說:"我上星期天想來幫你,可是分身不開。你又來過吧?""書登記得差不多了嗎?"

姚宓說她上星期日一個人乾的活兒不多,不過書也登記得差不多了。

兩人進了藏書室,姚宓把窗戶打開。彥成記起上次她打開窗時,他見到籠罩著她的迷霧忽地消失,猶如在目前。這幾天,他和姚太太經常會晤,增添了對姚宓的理解和關懷。他自己意識到,他對姚太太什麼都講,多少因為他願意姚宓知道。有些事,自己是明白的,只是不願深究,也不由自主。

他們理著書,彥成說:"姚宓,我想問你一句話,不知道你會不會生氣。"

姚宓不知他要問什麼,驚愕地看著他。

"伯母說,她毀了你的婚姻,是真的嗎?"

姚宓眼睛看著鼻子,靜默了好一會兒說:"許先生——"

"叫我彥成。"

"不,許先生。"她很固執,儘管許先生大不了她幾歲,她不願逾越這條界線。她說:"許先生,我很願意跟你講講,聽聽你的判斷。我媽媽和我從來沒有爭執。不過,她說毀了我的婚姻,就是她心上在為我惋惜。她總原諒我的未婚夫,好像是我負了他,我心上頂不舒服。我不承認自己有什麼錯。"

彥成說:"你講,我一定公平判斷。"

姚宓又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媽媽都告訴你了嗎?"

"伯母說,她和你爸爸五十雙壽那年,你十五歲,比你的未婚夫小兩歲,是吧?他跟著他父母來拜壽——故意來的吧?他家看中了你,你家也中意他。"

姚宓解釋道:"我爸爸媽媽年紀都大了,忙著要給我訂婚——我媽媽還說什麼來著?"

"伯母說,那位少爺很文秀,是高材生,也是獨生子——有兩個姐姐都出嫁了。你們倆年貌相當,門戶也相當,很現成地訂了婚,常來往,也很親密。"

姚宓說:"也相當客氣,因為雙方都是舊式家庭。"

彥成點頭了解。他說:"所以他們家緊著要求結婚。"

姚宓輕輕嘆了一聲氣:"我父親還沒去世的那年,他家提出等他畢業就結婚,我家提出再遲兩年,等我也大學畢業。就在那年,抗戰勝利的前夕,夏至前兩天,我爸爸突然去世,我媽媽中風送進醫院搶救。我的未婚夫當然來幫忙了。可是他什麼忙也幫不上,因為我最艱難的是籌錢,我總不能向他們家開口要錢呀。他母親要接我過去住。我也懂得些迷信,熱孝里,不得上別人家的門。我只說,家裡男女佣人都還在,不能沒個主人。那一段艱難的日子不去說它了。不久抗戰勝利,我爸爸已經安葬,我媽媽已經脫險,我未婚夫已經大學畢業,他對我說,我媽媽沒準兒還能拖上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叫我別死等了,還是早早結婚。我媽媽可以找個窮親戚伺候。他說乘這時候出洋最方便,別錯過機會,我不答應。"

"伯母也說了。"

姚宓說:"媽媽沒有親耳朵聽見他說話的口氣。我怕傷了媽媽的心,我沒照樣說——以下的事媽媽也說了嗎?"

"伯母說,他硬逼著要和你結婚。"

"媽媽還是護著他。什麼結婚!他卑鄙!"

彥成了解了幾分,想了一想說:"他是未婚夫呀。"

姚宓猶有餘憤。她要說什麼,又制止了自己,慢慢兒繞到書架對面,才接著說:

"我家三個女佣人走了一個,另一個又由她女兒接去過夏,要等我媽媽出院再回來。伺候我的是門房的老婆。她每天飯後回到門口南屋去歇午。我的未婚夫乘這時候就引誘我。我不懂事,不過我反感了,就不答應。他先是求,說的話很難聽;接著是罵,話更難聽;接著就威脅說,你別後悔!要我的人多著呢!再下去就要強迫我。我急了,抓起一把剪指甲的小剪子,我說:我扎你!我鉸你!他就給我趕走了——我都告訴媽媽的。媽媽沒說吧?"

"伯母說了點兒。"

姚宓氣呼呼地接著說:"第二天我沒理他——我忙著許多事呢。第三天,我想想有點過意不去。我知道他是個嬌少爺,愛面於,好勝,計較心很重。我怕自己過分了點兒。我就打了個電話給他,報告我媽媽的情況,一面請他別生氣。他也請我原諒,隨後又來看我。可是他還是想引誘我。我這回不糊塗了,立刻拒絕了他。他說,憑我對他的態度,分明是不愛他。我想到自己拿著把小剪子把他嚇跑,簡直想笑。可是,那時候在我面前威脅我的人是個完全陌生的人,完完全全是個陌生人。他說我不愛他,我覺得可能是真的。我只知道他是我的未婚夫,應當愛他,就沒想到我是不是愛他。"

彥成默然聽她說下去。

"他那天乾脆對我說,我們該結婚了。明的不便,可是暗裡結。我說,不能公然做的事,暗裡也不做。我堅持媽媽病中我怎麼也不離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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