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1.沒有結構的結構主義

富科先生在其《詞與物》(Lesmots et les choses)這本書里,從相反的方面給我們提供了相當令人吃驚的例證,這本著作的文筆多姿多采,充滿了叫人預想不到的光輝思想,淵博的學識給人以深刻的印象(特別是關於生物學的歷史,但是就心理學的歷史而言,就不能等量齊觀了),但是,這部著作從通常的結構主義里只保留了些消極方面。在他的這本「人文科學的考古學」(該書的副標題)里,除了主要與言語有聯繫的概念原型的探究之外,我們竟找不出別的東西來。富科主要抱怨的是人;他把人文科學看作只是一些 「突變」——即「先驗性歷史性的」或「認識階」(「episteme」,[譯者按:富科所起的名詞])的暫時性產物,這些「突變」或「認識階」是在時間的歷程中毫無秩序地相繼而來的。實際上,這種對人的科學研究產生於十九世紀,到它壽終正寢的時候將要消亡,而沒有人能夠預見將要由那一類新的「認識階」來代替它。

富科是好奇地到結構主義本身里去尋找這種行將消亡的理由之一的。結構主義給了「可能性,也提出了任務,用構成形式化的言語來使古老的經驗主義理性純化,並從先驗數學的種種新形式出發來進行第二次純粹理性批判「(第394頁)。其實,在這樣推廣言語本身的能力時,「當把言語的各種可能性推向極端的時候,所要發生的事情就是:人『完了』。人在到達任何可能有的話語的頂峰時,所到達的並不是人自己的中心,而是到了人的極限的邊緣:這就到了死神在徘徊、思想在熄滅、起源時的許諾被無限地推遲的這個區域」(第394-395頁)。可是,「結構主義並不是一種新的方法;它是現代知識令人不安的覺醒了的意識」(第 221頁)。

各種懷疑主義認識論的真正作用,是要在動搖原先的舒舒服服的立場的同時,提出新的問題來。當然,我們是希望富科能夠促使出現一位未來的康德,能夠把我們從教條的沉睡之中拉到第二次覺醒之中的。我們特別要期待的是,這位作者的具有革命意圖的著述能給我們提出對人文科學的有益的批判,對於「認識階」這個新概念給出足夠清楚的闡述,並對他自己的結構主義的限制性概念有一個論證。可是,這三點我們都沒有得到滿足,因為在他巧妙的陳述之下,我們只找到不可勝數的斷言或省略,作者有意要讓讀者儘可能地來進行類比,以求找到示範的例證。

例如他說,人文科學不僅都是些「偽科學;它們根本就不是科學;確定人文科學的實證性並使它們紮根在現代『認識階』里去的那個外形,同時也就使它們無法成其為科學;而如果有人又要問為什麼人文科學還是得到了科學的稱號,那麼只要請大家回憶一下,人文科學之需要並且接受從一些科學借來的某些模式的轉讓,其原因就在於對人文科學的根源所下的考古學定義」(第378頁)。如果有人現在就向這些出乎意料的斷言要求證據,那未只能找到以下這幾點證據:1)「確定人文科學的實證性的外形」是由富科所發明的一個「三面體」(第355-359頁),三個面是a)數學和物理科學,b)生物學、經濟學和語言學,它們都不是人文科學(第364頁),c)哲學的思考。2)因為人文科學既不是a,也不是b,不是c,所以人文科學就不是科學:C.Q.F.D。(證明完畢)。3)至於人文科學為什麼相信自己是科學,「對它們的根源所下的考古學定義」很容易就能說明這點,因為富科的「考古學定義」,就等於事後講述發生過的事情,就好象這一切早就能從它們的「認識階」的知識里先驗地推論出來似的(因為「歷史證明,凡是被人思考過的東西,還將被現在還沒有出現的另一種思想再來思考的」,第383 頁)。

事實上,富科的人文科學批判,通過給人文科學下一個任何人文科學的代表學者都不會接受的限制性定義的方法,有點把任務減輕了。例如說:語言學不是人文科學,屬於人文科學的僅僅只是「各個個人或社群理解詞等等的方式」(第364頁)。科學的心理學是從十九世紀「工業社會強加於個人的新規範中」誕生的(第 356頁;我們倒真想要知道是哪些新規範!),於是,科學的心理學的生物學基礎就被乾脆砍掉了。從這種心理學中只留下了對個人表象的分析,任何一位心理學家都不會以此滿足的;當然還留下了弗洛伊德的無意識,富科所以欣賞它的價值,尤其因為它宣告了人的終結,意思是指人的意識作為享有不應得特權地位的研究對象的解體。不過,富科在這裡忘記了整個認知生活是與同樣也是無意識的結構聯繫著的,而結構的功能作用重又把知識與整個生命聯繫在一起。

但是,如果這個片面的批判是為了一項發現而付出的代價的話,那以上所說的這一切,都算不得怎麼太重要的。初看起來,「認識階」的概念似乎是新穎的,並且包含著一種也許會受歡迎的認識論結構主義。他的那些「認識階」並不形成一個康德學說意義上的先驗範疇的體系,因為他的「認識階」與康德的先驗範疇相反,而且與列維-斯特勞斯的「人的精神」也相反,這兩者都既是必然的而又是永久存在的;他的「認識階」卻是在歷史的進程中互相接著產生的,並且還是以無法預見的方式來到的。它們不是從簡單的心智活動習慣所產生的可觀察到的關係的體系,它們也不是在科學史上某個時刻能夠推廣的帶有限制性的思想方式的體系。它們是些 「歷史上的先驗性」,象先驗的形式一樣是知識的先決條件,可是,它們只延續一個有限的歷史時期,當它們的命運終結時就讓位給別的「認識階」。

閱讀富科關於被他一個接著一個地區分出來的「認識階」的分析時,很難叫人不聯想到庫恩(Th.S.Kuhn)在他關於科學革命的著名著作里所描述的「范型」(paradigmes)。初看起來,富科的企圖甚至顯得更為深刻,因為他的企圖是有結構主義的雄心的,而且還因為如果他的企圖成功了,就會導致發現真正的科學認識論的結構,把一個時代的科學的種種基本原理相互聯繫起來;而庫恩只限於描述這些結構,並對已經引起突變的各種危機做歷史的分析。不過,要實現富科的計畫,就應該有一個方法;可是他不去問在什麼樣的先決條件下人們有權認為一個意義明確的「認識階」真正在起作用,以及根據什麼樣的標準人們就可以把不管什麼人按照在解釋科學史時的不同方式所能夠建立起來的某一個別的不同的「認識階」體系,認為不合規定。富科只是相信他的直覺,並且用想當然的思考來代替任何系統的方法論。

於是不可避免地就會出現兩種危險:第一,在賦予一種「認識階」的性質之中有武斷性,用一些性質來代替有可能選上的另一些性質,而有些則儘管重要卻被刪除掉了;第二,屬性會具有異質性,被假設是緊密相關的屬性,它們卻屬於思維的不同層次,雖則在歷史上說是同時的。

關於這些障礙的第一點,上文提到的代表當代「認識階」的那個三面體,從任何觀點來看都是武斷的。首先,正如我們已經看到的,富科本人給了自己一個用他自己的方式來區分人文科學的權利,他把語言學和經濟學從人文科學中刪去,除非當這二者不是涉及到所有人而是涉及到個人或有限的社群時:而心理學和社會學還是在三面體的內部徘徊,不能有一個穩定的地位:我們看到,富科以他自己的方式修改了的那個「認識階」,就是富科自己的認識階,而不是各種科學潮流中的認識階。另一方面,他所主張的三面體是靜態的,然而當代科學的基本特點,乃是一個由許多相互作用組成的整體,這些相互作用趨向於賦予系統以一種具有多種交叉的環狀形式:熱動力學X資訊理論,心理學X動物行為學X生物學,心理語言學X生成語法,邏輯學X心理發生學,……等等。最後,哲學的思考被作為一個獨立的方面插進去,其實科學認識論越來越成為每一門科學內部的東西,它的情況愈來愈依靠各科學的環本身和不斷變化著的學科間的關係(這正是書上第329頁那個斷言所蘊涵的內容,即人這個「奇怪的雙重物』』具有「經驗-先驗」的性質)。

至於富科的「認識階」的第二個缺點,就是它內在的異質性,這在第87頁的表上特別看得清楚,那就是把十六、十八世紀的「認識階」歸結成線性次序和分類學式的樹形次序。事實上,分類學屬於相當初級的邏輯「歸組」(參看第12節)的結構,但有包括由遠及近的構造過程(鄰近性)在內的許多限制。然而,當生物學的思維還停留在這個水平上時,數學思維從十六世紀起就進入了微積分分析的階段,並且具有了相互作用的模式(已經絲毫沒有線狀性質了),例如牛頓第三定律的相互作用模式(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相等):斷言所談到的是同一個「認識階」,借口說是具有共時性的性質,這就乾脆成了歷史的犧牲品了!而富科是打算靠他的智慧活動「考古學」把自己從歷史中解放出來的;這也就是置水平的不同於不顧了,而在這裡很明顯地有著兩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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