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造反有理

第二天早上一上班,按照預先約好了的,楊明峰屁顛屁顛地跟在劉立新後面,從樓下大廳直接溜出後門,開上他那輛富康車,向「情報資料中心」趕過去。

劉立新打了個哈欠,「我讓你給處里打個電話,說一聲,你打了嗎?」他說著猛然打了兩把方向盤,車身一扭,躲過一個後架上馱著報紙搭子,斜超過他們的助動車。

「呃,我在大堂里碰見小謝了,讓她給處里告知一聲。」楊明峰趕忙抓緊了車門上的拉手。

「呵呵,你還是給辦公室打個電話吧,」劉立新再不敢分神,眼珠子努努著,佝僂著身子直視前方,可口氣還是那種慢悠悠的,「她每天事情多著呢,恐怕沒上電梯就給忘了。」楊明峰立刻掏出手機,給辦公室打了過去,接電話的是郝震。嘿,沒想到還真不錯,「泄密」百忙之中,還真說了。

情報資料中心其實並不是很遠,跟總部大廈只隔著幾條大街。駛過幾盞紅綠燈,拐進一條單行線,鑽進巷子口沒多遠就到了。車子開進銹跡斑斑的鐵柵欄大門,望著茫然空寂的院子,孤零零立著的一棟六層紅磚大樓,頭一次來的楊明峰不由自主連聲嘖嘖讚歎:「鬧中取靜,這兒的環境真是太好了。」

劉立新把車歪歪斜斜扎在一棵渾身掛滿毛茸茸霜晶的老松樹旁邊,推門下車。他忙不迭地跺著鞋上沾著的薄薄一層白霜,舉目四下灑摸了一圈,指著滿院子的玉樹瓊花,向楊明峰感概道:「我每次來,都感覺像是時光倒流。你看,這破自行車棚,連冬青樹都死絕了的花壇,還有那兒……」

楊明峰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向那棟老舊破敗的辦公樓頂部看過去。仔細瞄了好一會兒,才知道他要說的是什麼。在樓頂水泥砌成的灰色擋牆上,紅油漆塗抹覆蓋的一大片暗淡斑駁區域已剝落了大半,隱隱露出底層原來刷上的碩大紅色白框標語:「革命的道理,千條萬條只有一條……」再後面的就散漫不清了。

天哪,世間竟然還有這麼精闢的理論?楊明峰是個好學上進的好孩子,眼睛一亮,繼而便是很惋惜地對劉立新說:「可惜呀,後面最關鍵的地方卻看不見了。」

「嘿,『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滿大街都是這個,下面的那句是『造反有理』。」劉立新一邊往前走,一邊不以為然地說。

楊明峰大驚失色,實在沒想到,公然出現在眼前的竟是個煽動「起義」的動員令。不過略微品味一下,確實有點意思,哲理性也蠻強:那年頭的「革命」不就是「造反」嘛。他嬉笑著盯住劉立新問:「這是哪位高人說的?絕對經典!」

「呵呵,還不是偉大領袖說的,別人誰敢來這個,除非不想活了。」劉立新說著,一下停下腳步,斜眼瞅著楊明峰打趣地說,「你這小腦袋裡想的都是些什麼呀?我是讓你觀察他們管理上的漏洞,沒想到你卻對那些離經叛道的玩意感興趣。」

兩個人嘻嘻哈哈進樓,直接登台階上到二層。樓道里靜悄悄的,瀰漫著一股淡淡的油墨味道,兩旁辦公室老式的框架木門都關著,因此樓道昏暗,偶爾有幾個女人在各屋進進出出的,才從門縫中透進一抹亮光。停在掛著「主任」牌子的一間辦公室門前,劉立新理直氣壯,「咚咚咚」使勁敲了三下門,看看沒人應聲,就更加用力,「咚咚咚」又來了第二通。「吱呀」一聲,門應聲而開,不過開的不是主任的門,而是正對面的另一扇門。

從門縫裡閃出一位穿著黑色羊絨衫的高個子少婦,眨巴著眼睛,平靜隨和的聲音問:「請問,你們要找哪位?」

劉立新轉過身,上下打量了她幾眼,見不認識,便以一種公事公辦的口吻說:「我們是集團經濟處的,跟你們主任約好了的,他在不在?」

「呃,他在四樓呢,你們稍等一下,我這就找他下來。」少婦禮貌地向他們點了點頭,轉身「咣當」一聲重重拉上門,扭著細腰不緊不慢地穿過深邃的走廊上樓去了。

還沒過三分鐘,主任就連跑帶顛地從上面的樓梯口拐了出來。他老遠就大聲嚷嚷著沖他們打招呼:「哎呀,劉立新,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說著來到近前,點到為止與他們握了握手,稀里嘩啦手忙腳亂地從褲兜里往外掏鑰匙。

楊明峰站在主任和劉立新身後,聞到主任身上帶著一股明顯刺鼻的臭味,好像是夏季公共廁所里蒸發出的精華氣息,不過口味更要濃郁純正些。劉立新顯然也聞見了,拍了拍正在開門的主任,呵呵地笑道:「怎麼?又親自上陣,伺候你手下那幫姑奶奶呢。」

「哎呀,沒辦法呀,」主任開了門,一邊伸手把他們往屋子裡讓,一邊愁眉苦臉地說,「活忙啊,干不過來呀。」

二人落座,劉立新接過主任遞過來的一杯水,瞧著他那張白皙消瘦的長臉,半開玩笑似的揶揄他說:「那也不能總幫著她們晒圖哇。弄得每次見到你,身上都是一股子氨水味。」

「大家都忙,我這裡又是女同志多,晒圖累,我幫著多干點。」主任齜著一口整齊的牙齒,謙虛地笑道,似乎還認為挺光榮。

見這個任勞任怨的「護花公僕」一臉的理所當然,楊明峰不覺就想起樓上那條標語,在心裡暗暗哂笑,偉大領袖真是偉大,留下的全是真理。誰能想到,時至今日,竟然還有一幫女將,在他老人家「造反有理」的光輝思想指引下,繼續實踐著呢。

劉立新也是明白「好良言難勸屈死的鬼」這個道理,嘿嘿地乾笑了兩聲,似乎是很同情地說:「是呀,你這裡壯勞力少,大家都是知道的。」

「所以嘛,我在明年的經費報告里就申請,再給我增加點費用,雇兩個臨時工。」坐在他們對面的主任挺狡猾,抓住劉立新的同情心,就把他往自己畫的道上引。

「這可有點難辦吶,今天我跟小楊來,就是要跟你談這個問題的。」劉立新嘬了嘬腮幫子,斟酌著說,「你是知道的,集團領導的意見,明年咱們主辦的兩個專業期刊之中,至少要砍掉一個,按理說經費也要相應減少……」

劉立新還沒說完,主任就急忙打斷他:「可是,我那兩個刊物是一套人馬呀,人工費總是不變的吧。再說,省的那幾張紙,又能有幾個錢?你們減經費,我明確表示不同意。」

「哎,你不能這樣說啊。」劉立新想了想,口氣開始變得逐漸強硬起來,「你一個刊物一年要花二十五萬,兩本刊物五十萬,平均一個月四萬多。你增加臨時工,一個月才能用多少錢?」

「哥們兒,這你就不了解情況了,辦行業期刊最難了。」主任一臉苦相,侃侃而談,「我們的辦刊宗旨是技術上的前瞻性和實用性相統一。因此,我們的編審,要不停地約稿,閱讀資料,還要參加高規格的行業會議,必要時還得到外地找作者面談,這些都是需要花錢的吧?現在什麼不漲價?就拿住旅館來說吧……」

楊明峰聽他把個公款旅遊、公款消費說得不僅是冠冕堂皇,而且是還勉為其難,不禁心生反感。雖說花的不是自己家的錢,可是也總不能隨便糟踐吧?再伸手要更多的錢來糟踐就更不應該了。因此真想站出來勸他兩句,多把心思用在管理上,買桶油漆,把標語重新蓋上是正經事。可是觀察到劉立新卻是穩噹噹坐在那裡,樂呵呵地安心聽他訴苦,不得不忍住了。劉立新耐著性子,埋頭沉思著聽主任嘮叨,似乎不知該如何答覆他才好。沉寂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才扭頭向楊明峰慢悠悠地問:「昨天,是你和物資部談經費,我還沒來得及問,結果怎麼樣?」

昨天?昨天上午在處里參加自己的批鬥會,下午閉門思過,哪兒都沒去呀。這劉立新活糊塗啦,再不就是讓人家給忽悠暈了!楊明峰雖然心裡納悶,但還不能不順著他說,現場編起來就有些吞吞吐吐的:「他們呀,我是跟他們部長談的,當時的情況,我看看啊……」楊明峰低頭慢慢翻看手裡的「工作手冊」,心想,劉立新,再給點提示嘛,你到底要我說什麼?怎麼說呀?

劉立新趁楊明峰很負責任的苦苦追憶的間隙,扭頭對主任無奈地說:「事情難辦吶,物資部因為生產線完工了,所以今年的任務也少了很多,集團領導也要求他們減經費呢。」

啊,明白了,劉立新是在這兒等著呢。楊明峰心領神會,翻到一頁上停下來了,頭也不抬地盯著紙面幾乎是一句一頓地說:「嗯,找到了。談的結果是,他們基本同意減少……」

主任原來根本就沒把坐在自己斜對面的那個新來的小屁孩放在眼裡。此刻聽到他第一次開口,就說出對自己不利的話,立馬意識到小鬼難纏,不由對他重視起來。主任拉著臉,急躁地追問道:「那他們減了多少?」

楊明峰不慌不忙合上本子,鄭重其事地回答:「具體的數字還要再商量。不過就算我們當時定下了,最後也要等徐總和張總審批了才算數。」他這句話說得好,給主任留下了遐想的空間,到底是已經定下來具體數了,還是不等到最後發文,不能公開呢?

劉立新好像越發為難了,眼珠子晃蕩著,深深地嘆口氣道:「哥們兒,實話告訴你吧,領導的旨意是,明年預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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